他关上了窗户,又坐回到了桌边。
这座驿站位于昔日晋国京畿之地西边,可以说将将进入了昔日司徒家的地盘。
驿站很大,
许文祖带了百来个亲卫,都是军中好手,入住驿站后不由分说占据了驿站的后半院。
本打算将驿站完全清空的,但因为护卫人手就这么多,就算清空了其他位置也无法布防到,所以只保留了后院。
驿丞在看到许文祖的身份文书后,马上就表示会全方位的配合。
窗户虽然关上了,但那香味,还是不时地窜进来。
“直娘贼,怎么能这般香!”
许文祖敲起了桌子,他这人生平最大的一个爱好,就是吃!
但他的确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
再加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在被提醒后,只能手撑着桌面,不住地咽着口水。
这时,先前下去打探的亲卫回来了,禀报道:
“大人,是颖都成亲王府的文席先生,探亲返乡后,现在要回颖都王府。”
“成亲王府的人?”许文祖擦了擦嘴,有些惊喜。
那个持棍男子则问道:“身份可准确?”
“回廖师傅的话,小人刚刚验证过他们的文书和腰牌了,确认是成亲王府的人。”
许文祖当即看向廖师傅,
道:
“廖师傅,既然是成亲王府的人,那就是我以后的同僚啊,倒不如先趁着这个机会,先聊一聊颖都和王府的一些事,提前做些准备。”
廖师傅知道许文祖想要做什么,无非是贪图人家的那一口吃食;
这个理由,也确实站得住脚。
但,
廖师傅还是摇头道:
“许大人,我答应过你,要保你一路去颖都的周全,所以,您就得全程听我的,再有两日就到颖都了,那时再去见再去聊也不迟。”
许文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吼,
最后,
还是坐回到椅子上,
脑袋枕双臂,
不一会儿,
竟然发出了鼾声。
廖师傅见状,不由得摇摇头,这位许大人,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无比精明,可偏偏有时候却又喜欢耍一些小孩子脾气。
当然了,廖师傅也不敢轻视他,因为他见识过这位大人如何将偌大的南望城以及大皇子大军的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的。
其实,众人本不打算在驿站休息的;
大家伙一路上,都在赶路,基本都只是在路边随便地吃喝休息,就是行军,也比不得这般快的。
但问题就在于,
许大人的那头貔兽,在坚持了这么多天后,终于拉胯了。
它的一条蹄子,瘸了,得交由驿站这里来养,再加上许文祖以下,连亲卫们都很是疲惫需要休整了,廖师傅这才答应进驿站歇息一日。
最重要的是,他还得考虑大家进颖都时,总不能让前来赴任的新太守大人风尘仆仆狼狈得不像话不是。
这时,先前煮面的那个亲卫端着面盆进来了,却被廖师傅拦住,道:“先放边上凉凉。”
趴在桌上的许文祖一边打着鼾一边嘟囔道:
“面放久了就坨了,不好吃了。”
廖师傅无奈,只得道:“那大人您现在就吃?”
“闻着这肉香,其他吃食根本下不了肚啊。”
许文祖无奈地再度坐起身,看着面前的那一盆面,一脸的嫌弃。
“廖师傅,你说,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一方封疆,怎么在自家国土上整得跟做贼一样?
难不成,
我大燕的官儿在路上,都得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大人,若是在平时,我必然不会劝阻您,您是高兴在城里逛就在城里逛,想去城外打野味就打野味;
可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您这次,是要去颖都的,很可能会见到那位平西侯。”
“嘿,有意思了,去见我那郑老弟,又怎么了?”
“您上次在驿站遇刺时,见到了谁?”
“额……郑老弟。”
“就是这样,您这次,去颖都,很大可能也是要见到他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没赴任见一次他,我就得遇刺一次?”
“平西侯爷,洪福齐天,几年来,数场大战,建功立业,其自身,安然无恙,可见,是位有大气运的。”
“然后呢?”
“身边有大气运的人在,有时候,不见的是一件好事,就像是人喜欢佩玉随身,取以玉挡灾之效。”
“呵呵呵,哈哈哈。”
许文祖笑了起来,道:
“合着,我是专门为我那郑老弟挡灾的?”
“小心为上。”
“廖师傅,您什么时候学的这算命之法?”
“许大人您忘了么,还俗前,我是寺里的解签僧。”
说着,
廖刚持菩提棍一立,单手合什,
“阿弥陀佛。”
“罢了罢了,就听你的,听你的吧,小心为上就小心为上,来来来,将面碗端到窗边来,廖师傅,我不下去,我就就着外头院子里的肉香味儿下面,可否?”
廖刚微微皱眉,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窗户,再度被打开,面盆被端到了窗边。
许文祖拿筷子,一大口面吞下去,随即,又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咀嚼着。
“这肉香,浓而不腻,厚中带甘,甘中留涩,涩里藏酸,啧啧啧………”
许文祖又是一大口面下去。
廖刚站在窗户边。
“廖师傅,你猜猜看,那大锅里,煮的到底是什么肉?”
“我肉吃得少,只依稀记得年幼入寺前吃过几次,所以分不出来。”
“行,那我就与你说说,这世上,甭管他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鸭肉鱼肉,凡家禽所养,凡一域所殖,不去下那个大料的话,它其实,也就一个单一的味儿。
但这世上,
唯有一种肉,因其吃五谷,食那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茶沫子泡着,石散熏着,暖炕烘着,棉絮捂着………
燕京城里的那座烤鸭,为何那般有名?
因它讲究个鸭子入烤炉前,得过个十八道序坎儿;
但我刚说的那肉,何止十八道,那滋味儿,不需加任何佐料,只那井水一煮,细细一品,滋味儿,绝啦。”
许文祖越说,
旁边廖刚的脸色就越是凝重,
甚至,
身边的亲卫们一开始还没意识到,但缓缓地,脸色也开始了变化。
许文祖又吃了一大口面,喝了一大口面汤,
脸色骤然一冷,
将整个面盆全都泼洒下去,
对着下面大笑道,
“还真是不知道礼数,本官包下了整个驿站的后院儿,是个脑袋清醒的都晓得本官的身份不简单;
既然煮这世间美味,
本官没下去也就罢了,
怎么着都不派个人过来请一下本官意思意思?
直娘贼,
我倒不信,
晋人做官的,
都这般耿直奉公,连上官马屁都不屑去拍的么?”
这时,
一白发老者走入院子,站在了那口锅前,对着上方窗户口的许文祖隔着老远抱拳,
喊道:
“大人,非是下官不懂礼数,也非是下官清高,而是这肉,得多炖一些时候才能真正肉酥骨烂,可是急不得的啊。
大人看身形,
就知是吃食上的行家,
请大人稍后,
等开锅后,
下官再请大人来品尝一番,以寻我晋地当世之风味,要知道,这肉,这水,这柴,下官都是精心挑选了的,若非为了拍大人您的马屁,还真不舍得拿出来。”
许文祖伸手拍了拍窗户,
喊道:
“这才像话嘛,来,本官问你,这锅里的水,是什么水?”
老者昂起头,
答道:
“望江之水!”
“这锅下的柴,是什么柴?”
“百家房梁之柴!”
“那这锅里的肉,是什么肉啊?”
老者面色一凛,
双手负于身后,
怒吼道:
“江水中,含冤溺亡者之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