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以来的第一个正式约会钟停想着想着又睡不着觉了。这是他第三个失眠的晚上。
白天的时候他可以勉强装作屁事都没发生一切如常的样子,但每当夜深人静躺在枕头上时脑子里就会自动开始进行一系列的胡思乱想。
约会……
两个人……
幸福时光……
钟停从床上一下弹了起来瞪着眼睛缓了好会儿,“扑腾”一声倒了下去。
又是好长时间的辗转反侧,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睡觉了。闭上眼,心平气和开始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三十二只羊三十三只羊,三十四个阮糖三十五个阮糖三十六个阮糖……
数着数着,那些一只紧接着一只往羊圈里跳得雪白羔羊全都被不同时刻的阮糖代替,他以前总觉得和阮糖待得时间太短,可这样数下来,满心甜意,也怎么都数不到尽头。
第五十三个阮糖是许多年后的擦肩而过时他恍然间在她身上看到儿时的影子鬼使神差拉住她她回过头眼中一潭死水,浑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八十九个阮糖,是他将她从山上背下去,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无声的流泪,眼泪顺着他的后颈流下去,他们谁也没说话。
第一百二十七个阮糖,是学校里关于他的流言四起,她去了平日里的温良和善,头一次那样咄咄逼人。有人说她是疯子,她根本不在乎,只是小心翼翼拾起他落下的尊严,还顺手拍了拍粘上的灰,然后重新还给他。
第一百七十五个阮糖,是她穿过人群走向他,将抱在怀里的独角兽玩偶往他面前一递,笑得像只嚼碎了糖果的小兔子。
第两百个阮糖……他躺在床上,突然咧嘴偷偷笑了。第两百个阮糖啊,是他自从发现了自己心意后,怎么看都可爱的阮糖。要是能将她装进衣服兜里就好了,这样就可以随时拿出来炫耀啊这是我女朋友,你们看,她也太可爱了吧!
钟停终于睡着了,睡之前想的全是阮糖,于是一夜好梦。
其中有个梦,梦里碧空卷着白云,细细的风将夹了小黄花的草吹得此起彼伏,五岁的他住在芝加哥,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哥哥,一个人。
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女孩,穿着纱裙,扎着两个辫子,出现在他面前。
她倒是没有一丝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的自觉,乐呵呵地将手里的小黄花递给他:“送你花花!”
他那时刚到美国没多久,每天都哭着要找父母兄长。怯生生的一个小矮子,长得还没有面前的女孩高,他又警惕又脆弱,被不认识的人搭话,唯一的回应方式就是哭。
女孩显然被这震耳欲聋的哭声吓到了,手忙脚乱:“你哭什么啊?我……我只是想送你花花,看你和我一样是中国来的送你花花,这有什么好哭的,你别哭了啊,我又没有欺负你,只是……只是想送你花花而已!”
他才不管这些,每次哭到累哭到没力气,一哭就是好久。
女孩急了:“不许哭!你不许哭!”
他哭得更凶了。
女孩像个泄了气的球,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她似乎也有点想哭了,但眨眨眼睛,最后还是没落一滴眼泪。“你别哭啦,你不哭的话,我给你唱歌听,”她说。
他不稀罕,抬着胳膊将脸捂住继续哭。
女孩实在没有办法,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唱歌。不过到底是不太好意思,假咳两声清嗓子,这才笨拙地开了口。
稚嫩的歌声在细细的风中荡开。
“heeensyeensyspier
raleupheaerspu
naeherain
nashehespieru
uaehesunanrieupallherain
nheeensyeensyspier
raleuphespuagain”
这个旋律他也曾听过,不知道是在哪条大街的音响里,或是在学校时路过的某个小孩嘴中,可能也不止一次,五次,十次,也可能是很多很多次。
但真正听进去的只有这一次。
他听到那只废了好大力气终于爬上高台的小蜘蛛,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快要撑不住了,这样绝望的时刻,太阳露出了头,温暖而有力量的阳光将小蜘蛛一身的雨水晒干,小蜘蛛再一次爬上高台。
哭声不知不觉已经变成抽泣。他从胳膊中微微抬起脸,偷瞄了女孩一眼。女孩本就紧张地盯着他,正正好,四目相对,他连忙又用胳膊遮住,女孩却笑了。
女孩道:“太好了,你终于不哭了。你知道吗?你可把我吓惨了,我明明只是想送你花花,你倒好,一下就哭起来,要是被我爸比看到,准又得说我欺负人,那我就太冤枉了!”
女孩又问:“你为什么哭啊?”
明明问了问题,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空隙,女孩再次说起来:“你不想说就算了,我虽然有点好奇,但也不是一定要知道。我爸比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有的人可能会因为吃到没煮熟的鸡蛋哭,但他哭的原因肯定不止这一个,也许是因为这颗蛋是他最喜欢的母鸡下的,也许是他觉得自己煮个鸡蛋都煮不熟被自己笨哭了。反正别人觉得伤心的事,我爸比让我不要轻易去触碰。所以你不想说就算啦,我不送你花花就是了。”
她将那朵小黄花插进辫子里,洋洋得意:“你看一眼,好看吗?”
他犹豫片刻,终于将遮住脸的胳膊放下来,眼睛哭得只剩俩条缝,他就用那俩条缝看着她和她辫子里的小黄花。
他来到芝加哥后,围绕在身边的都是管家和司机,平时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恭谨又疏远,从不逾越多说半句话。在学校里同学们本就因为他是异族而心生隔阂,再加上他敏感爱哭,便更没人搭理他了。
还是头一次,被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心想,这人真是吵啊,春天的鸟儿和夏天的知了都比她安静得多。但他又想,虽然她很吵,不过歌唱的很好,笑起来很可爱,小黄花别在她乌黑的头发里,明晃晃的,像是将小蜘蛛身上的雨水晒干的阳光。
他讨厌来到芝加哥后见过的所有人,却不讨厌她。
所以在她笑吟吟又重复了遍“好看吗”后,他看着那朵小黄花,轻轻点了点头。
女孩开心极了,二话不说扑上来热情地抱住他,这实在是太过突然,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她习惯了这样分享自己的喜悦,声音甜甜的:“谢谢你啦,你也很好看呀,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朋友”这个词对他实属陌生,听过很多次,可也仅限于听过而已。
她松开手,还是那样的神采飞扬:“我叫阮糖,不是吃的那个软糖哦,虽然糖是糖果的糖,但阮不一样,我爸比说,阮是我国古时候的一种乐器,弹起来像小雨点一样,可好听啦!你记住我的名字没有?”
她总是一口一个“我爸比”,就好像那是令她无比自豪的事。他有些羡慕她。
女孩眨眨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垂下头,面对这样幸福的人,心里隐隐自卑,不敢开口。
她倒是看得开:“算了算了,名字这些都不重要啦,等你想告诉我时再告诉我就行了。我给你说啊,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见那边开了好多好多各种颜色的花花,我想去看看,你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女孩伸出短短的手指,往一处指了指。那里玩耍的小孩有些多,他下意识觉得怕,正想要往后退,却被她一把逮住了手。
“一起去吧!”她仍是笑吟吟的,“朋友就要一起去好玩的地方!”
说完,也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就这样拉住他跑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跟着她,感觉风迎着面在吹,那朵插在她辫子里的小黄花被吹得掉了下来,他急忙移开脚步,差点踩上去。
那天,他们玩到太阳落山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分开之前,女孩挥手道:“下次我们还要一起过来玩哦!”他使劲点头,应了声好,心想下次见面自己一定要大方一点,和她再多说一些话,摘漂亮的花送给她,最好能邀请她到家里玩,请她吃自己最喜欢的蛋糕,然后一定要好好地告诉她,他的名字叫钟停。
想到下一次,他捂着嘴偷偷笑起来,他决定不离家出走了,不然下一次哪儿还有地方请她吃自己最喜欢的蛋糕啊。他一路哼着那首高台上的小蜘蛛回家,家里堆着急坏的一众人,见他自己就回来了,快六十岁的老管家当场大哭出声。
只是后来,他等了很久,也没能等到下一次。等到花一朵朵谢了,等到遍地的草黄了,等到纯白的雪在上面盖了厚厚的一层,等到他最喜欢的蛋糕换了一种又一种,那个下一次,还是没有到来。
刚开始心里暗暗记恨她说话不算话,可是慢慢地,就只是想着,要是能见一见她就好了。那个牵着我的手在草地上跑的小姑娘,现在过得怎么样啊?多年下来,想起这个问题几乎成了他的习惯。
她应该是记不得他了。短短半天的相处时光,他不过是匆匆而过她生命的一个过路人。
但他却为了这半天,记了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