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岳滩就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典型特例。
它地处遥远的边塞，是整日吃干沙的命，既不受小皇帝的待见，也不被土生土长的当地居民留恋，在异族入侵时，前者选择先逍遥后搭理，后者也掩耳盗铃地继续挪窝自在。
此地的县令更是没有什么落地生根的情怀，哪怕祖辈宗庙被吞于横水之下，老街石巷惨遭洗礼，行至山穷水尽，在亲眼看到百年遗址一朝覆灭后，也丝毫不妨碍他撅着屁股逃命。
毕竟退路总会有的，命丢了可就彻底完了。
大不了扛起行李多跑跑。
养着这样一群的吃里扒外废物，历时数十日，半岳滩好不容易等到援军的到来，据说带头的大将军还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人物，要替它平复动荡，扫除异端。
可这一次……轮到河底的那群异族不太配合了。
它们好像自己先闹上了矛盾。
横河水面的膜泡虽然漏出大量来历不明的黑雾，可这些黑雾似乎并未会人造成伤害，它们十分温和地待在咒文屏障内，反而是这只重量相当可观的小火妖差点要了大将军的性命。
颐渊几乎是成八爪鱼似地手脚并用，将自己捆去了柳续身上。
“哎，别怕，没事的。”柳续被压得只感觉要断了腰，甚至能听到骨头内咔嚓的响声，右边头皮处的疼痛依旧，不得不顺着力道将脑袋歪去，“小殿下，你先放开头发……”
谭泽雯全身上下正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刚才发生突变的时候，他先被颐渊迎面跑来的风糊了一脸，没等回过神，就又成了“壮烈牺牲第一人”被当做盾牌让打上岸的水花给拍了个通透，活像是一只缠满水草才从水缸里的万年老龟。
“姓颐的！我看你他妈是故意……”老谭和万年老龟唯一的区别，大抵就是这老当益壮的嗓门和脾性，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咳……这些黑色的雾是什么？”
他说着便伸手抓了抓，触感沙沙的，甚至有些尖锐的刺痛感，不似看上去那般细小。
“是黑沙吗？”
老谭反应迟钝，颐渊却早在见到这些东西的第一时间便明白了过来，所以他才会这般毫无商量地跑过去拉人。没法，他能扛能打，气急了大不了就放火，可某人貌似和这鬼东西有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不敢放开手来张扬放肆。
上次在鸡宝村小镇上的经历太操心了，特别是被拉入那个什么魔的回溯之后，大将军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比平时更加没有生气，恍若从百年前走来的精致尸体。
颐渊跟着柳续的初衷是为了探清自己的来历以及和大将军的关系，可最近不知脑袋出了什么毛病，他不想再看见那副堪称失魂落魄的柳续，一时间，有些进退为难。
如何才能既不触及这些东西，又能一查究竟呢？
“你管他黑沙还是白沙！”想着别的事情，颐渊丝毫没察觉自己的姿势有什么不妥之处，他利索地从柳续身上跳下来，召来一团烈火驱开周围的雾气，“走，我们先出去。”
“等等。”
“还等什么等？”颐渊看见这些麻麻杂杂的黑色就来气，生怕又跳出一个叽歪乱叫的人来扯着柳续寻仇，因此回答的语气格外不善，“我说了走就赶紧……将军？”
说话的人正是柳续，他一手扶头一手撑着腰，很艰难地重新站起来，心中默念：“事完之后必须抽死他。”
但现在没必要和这只正在搓火的小妖动武，这黑色的雾气虽然形似黑沙，却和真正域外的黑沙有着天壤之别，危害层度也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他开口提点道：“不着急跑，乖，把火收了，它没你厉害，看清楚，这不是黑沙”
颐渊：“……”
大将军说话语气总是带着“你是小辈，我懒得你计较”的韵味，拥有天生的趾高气昂，目中无人，这本该是十分讨人厌的，可在经过那双含笑的眼睛包裹后，又总会产生一种真的被捧在手心的溺爱错觉。
颐渊被安抚得浑身的戾气顿时全无，只能生硬地回答：“啊，好。”
是不是又给他糊弄过去了？
拢手，收火。
再老老实实地蹑去边儿上，站远点。
“不是黑沙的话，那会是什么呢？”谭泽雯凑上前来，他先白了颐渊一眼，再正色道，“难倒是河底出事了？鲛人族又在搞什么事？”
“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柳续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才终于重新把差点断掉的腰重新直了起来，同时再次在心中问候了小火妖的祖上全家。
“下去？舅舅，这可是河底啊，要怎么去？”
“将军，你别逞强，我可以先帮你们去探探路。”
“嘘，一个个地问。”柳续往前走了走，临近河流的时候，卷起外袍，一脚迈进河水里，“你们仔细看，有发现河水的变化吗？”
被水浸透的裤脚并没有传来熟悉的刺骨寒冷，或者说，根本连踏入水中的感觉都没有！
但横河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四周的光线昏暗，粼动的水面上映照出不同的流光溢彩。
颐渊一看便恍然大悟：“这……是融合在一起了吗？”
河面和陆地交接！河底和岸上融合在了一起！
眼前的这篇横河水域像是消失了一般，不会在接触之时产生任何异样感觉，同样，也不会遭受因呼吸带来的困难，当颐渊等人将自己彻底进入水中的时候，除了视线更加昏暗以外，竟然和岸上没有两样！
谭泽雯捂着嘴巴，不可思议地盯着头顶上的水面：“我……”
然后他就看见自己嘴里吐出两串泡泡，话音毫无阻碍的闯进耳朵：“我能开口说话吗？”
颐渊游过去拍拍他的肩真的得靠游，毕竟水中的阻碍还是很大，时不时还有一些鱼群和杂草飘物挡道“当然能啊，老侄子，没见过吧！来，我给你再弄点更有趣的！”
说完他便在拢起一簇掌心火，和意料之中的相差不大，此时的横河已经没有了水的特性，自然不会和天生对立的烈火相克，，掌心火在河床底下默默地燃烧着，非但遇水不灭，反而是这阴沟深处唯一的光源，被周遭的环境衬得渺小而温暖。
“将军，我们先看看最底下到底有什么吧。”颐渊托着火，朝柳续征求意见。
柳续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唯一的光源应声落下，按照规定的线路，一路向前，往河底最深处的地方滚去，凡是被它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绵长不断的火光。
最后，一线火已经延伸去了无法用肉眼看到的远处。
谭泽雯看得纳闷：“河底有这么深吗？这半岳滩究竟有多大？”
可不等他问出这句话，下一刻，整个河内都翻腾了起来，水下像是有什么正在升起，连带着整个河床都开始震动，原先水里的所有生物在一瞬间停止了游动，像是中了“傀儡术”，齐齐调转方向，目光呆滞，头朝下，往着深处看去！
一翻巨浪在水中向他们袭来，紧接着，底部升腾起难以估量的漩涡！
这片水域的主人似乎对他们的到来相当不满。
“这这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弄的吗！？”谭泽雯急忙狗刨似的往后躲那漩涡，后摆还是被扯住，再被柳续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
“阿雯。”柳续拧紧他的后领，沉声道，“从现在开始，不要乱跑。”
这边，颐渊侧身躲过好几束水柱的攻击，身体轻巧敏捷，即便处在层层叠叠的水中，也无丝毫阻碍，这些东西好像就是冲着他来的，可他却不退反追，趁着这个间隙，又抛出四团掌心火，五条火线彼此缠绕交叠，总算是将河底照亮！
这不该是阴沟深处该有的东西。
颐渊将视线投向河底时，脸色煞时变了！
但一旁的柳续却低头笑了。
那笑容看得颐渊心不在焉地走了个神。
也正是这片刻的迟疑，他们三人猛地被下一道迎面而来的漩涡卷入其中！
“嗡”地一声，耳膜内像是要炸开，接着就有温热的液体从里面流出，多半是血，肺腑之中被压得难以忍受，不可忽视的冲击力将他们从原地掀到水中，刚才站立的石块已经被拍得粉碎！
颐渊在一阵眩晕之中突然觉得手腕处一紧，甚至还有些痒痒的，他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准备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却在下一刻，彻底瞪大了双眼。
一根细小的藤蔓附在手腕上，之所以会痒，是因为藤蔓上的嫩叶正调皮地轻抚着他的手掌，像一位调皮的小孩。
他不可能记错的，这个藤蔓，是还未回京城的之前，阎魔黑沙中，柳续为了怕他走丢，特地系上的。
他还调侃过大将军说“牵上就别松开了”。
“原来他真的没有松开。”颐渊喃喃道，然后再一不小心地想道更多，“那他之前也不是真的想要扔下我？”
“大将军应该还是舍不得我的吧？”
忽然之间，一股暖流从心底冒出。
整篇水域都翻腾了起来，没法继续待了，半岳滩那些遗迹全都搅合成了一团浆糊，无论是原住居民留下地屋舍，还是水中无辜的鱼群，都混合在了一起，人魔物，全都傻傻分不清。
颐渊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近在咫尺：“小殿下，别久留此地，快顺着你的火线下河底。”
“将军！”颐渊只听见声音，看不到人，急了，“你在哪儿？别吓我！”
而他火急火燎地情绪还没完全崩塌，手上的藤蔓就瞬间收力，将他连人带魂地往下拉去。
时隔两月，只听“吧唧”一声，颐渊再次正脸朝地。
“……”
“吓你做甚？”柳续拧着已经被转晕的谭泽雯，站在他面前，一脸疑惑，“都说了，来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