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六魂归(1 / 1)

近段时日巫洪涛心绪不佳这是谁都知道的,不过好歹是除夕,巫洪涛还是给面子,招呼着底下人喝酒吃菜。看得出来众人对巫洪涛这个寨主也是十分敬重的,而这人又没什么架子,一开始大家还顾着他的心情不敢太过嚣张,只是见巫洪涛频频给大家敬酒,一时都忘了形,都一拥而上要敬他。

也没闹多大会儿,巫洪涛便被人灌醉了,于是一众人又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去。

只是巫洪涛不在了,热闹劲儿却一点都没减。最初指挥船队将沈望舒他们围起来的那汉子还抱着酒碗围了过来,嚷嚷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啊?菜也不吃,酒也不喝,是不是嫌我们洪涛水寨招呼不周啊?寨主这几天心情不好给灌倒了,老刘我陪你们喝啊。”

两个女子只是笑笑,向他举杯示意。岳澄却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啊,知道人家心情不好还一个劲劝,可不就倒了?”

“你懂什么啊!”那汉子摆了摆手,“像寨主这样悲伤之情郁结于内的,当然还是要发泄出来的好,不然得憋出毛病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有句话叫做一醉解千愁啊?我跟你们说,寨主今晚上回去睡一宿,明天起来保管心情就好多了!”

松风剑派规矩严,门下弟子自然是没多少喝酒的机会,岳澄当即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啊?那……来啊,我敬你。”

那汉子爽朗一笑,“行啊。不过你第一次跟我喝酒,可得拿出点诚意来。你看啊,我们喝酒不兴碗里留底的,你要是诚心诚意的,那就干了。”

岳澄也是无知者无畏,果然就一扬脖子喝干了,韩青溪拦都拦不住。

那汉子十分满意,在辣得头晕眼花的岳澄背上拍了两把,又端着碗晃悠到其他桌上去了。

“师、师姐……”一碗酒下肚,烧得岳澄脸颊发红,他傻乎乎地对着韩青溪笑道:“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韩青溪没好气地道:“不会喝酒还逞强!醉了吧!”

“师姐……我好难过啊!”方才还看着韩青溪傻笑,下一瞬间岳澄又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师姐,我、我才不是小魔头!我明明……我明明就是松风剑派的弟子,我爹、我爹是松风掌门……我怎么可能是沈千峰的儿子呢!”

这话转得太急,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唯独沈望舒一脸淡定,慢慢地夹了个饺子送进口中。他面前就摆着一盘茴香馅的,直看得众人眼睛疼。

“师姐你说啊,我……嗝,我到底是谁?”岳澄却抱着韩青溪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这是?”边上好几人都凑过来问情况。

韩青溪十分尴尬,连忙摆手,“无妨,只是喝多了。我家师弟第一次喝酒。”

众人都是一笑,露出了然的神色,又各自散了。

岳澄却大声道:“师姐你看,他们都在笑话我!他们都笑我是沈望舒的儿子……”

“不是……”韩青溪也不知如何是好,更不忍心把岳澄推开,便僵硬地摸着他的后脑勺。

“我本来是第一正道的弟子,第一正道!”岳澄大着舌头说,“可是……可是我爹……我师父,他怎么就成了把沈千峰逼成大魔头的人了?我怎么就是大魔头的儿子了。师姐,你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韩青溪有些不忍心,“阿澄你听我说,师父年轻的时候的确做了些不太好的事,可他早就后悔了。至于你的身世,你不管是谁的儿子,但你是在松风剑派长大的,大家都知道你秉性纯良,你……”

“韩姑娘,”沈望舒把碗里的酒喝干净了,才淡声道:“岳澄喝醉了,你现在劝他什么都没用,还是先把他哄睡下吧。”

韩青溪点点头,然后对岳澄柔声道:“阿澄啊,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啊?”

“谁说我喝醉了?我没有!”岳澄挥开韩青溪搀扶的手,自己蹦了起来,“你看,我还能走呢,我走给你看……”

“哎……”韩青溪吓了一跳,连忙追了上去,“这边!”

萧焕原本只是乐呵呵地看着,见状有些担心,就要去追。

只是柳寒烟一抬眼,就见了对面的沈望舒神色有些落寞,嘴角也是往下撇的,连忙道:“我今天和多喝了两盏,有些头昏。我陪着青溪送他回去吧,你们别管了,多吃些菜。”

萧焕只迟疑了片刻,便坐了回去,“有劳柳姑娘了。”

沈望舒坐在边上,嘴角几不可查地一挑,只是不愿让别人看见,便又夹了个饺子往嘴里送。只是一口咬了下去,他的眉头又几不可查地皱起。

“早上师姐他们都是跟你开玩笑的,”萧焕轻叹一声,另外夹了个饺子给沈望舒,“包了这么多饺子,可不就是大家一起吃的,你也尝尝别的。”

沈望舒也没阻止,任由萧焕给他把其他几种都夹了一遍,然后一一尝过,搁下筷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萧焕以为他不喜欢,有些讪讪地又给他夹了个茴香的,“也罢,你喜欢便喜欢吧。”

沈望舒也夹起来咬了一口,却扭头吐在地上,又将筷子重重一搁,不悦地道:“难吃!”

“什么……”萧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看了看沈望舒的神色,这才发现是与素日不同的。

看了看沈望舒手边的酒杯,萧焕觉得有些不能置信。

不过他还是决定一试,“既然难吃,干嘛一直吃呢?”

“我也不想的,可是只有这个。”沈望舒忽然扭头看向萧焕,认真地说着,“每次都想办法把我撵出去,就是不愿意承认我跟他是一家人么。既然这么不想,为什么一定要捡个我养在身边?难道我很想做他的儿子吗!”

什么?萧焕没想到沈望舒会说这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沈望舒又指了指大厅中乱做一团的众人,“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看着好得很呢。我就一个人在边上,酒菜饺子都是剩下的,也不配和他们一块儿乐。连喝酒也不敢喝醉了,免得沈千峰还叫我……”

好像真是这样。萧焕与沈望舒过了一次除夕,当时只觉得是这人实在太过孤傲,连这样团圆的日子都不愿与旁人一道和乐。

那时候他自己也沉浸在归不得松风剑派见不到师长同门的苦闷之中,并不曾在意沈望舒的情绪,也没发现他的反常。

只是隐约记得,那一天沈望舒的话很少,却比往日更加热情,一出了厅便往他身上黏。萧焕自己心里正烦,没心思理会他。但沈望舒却是异常执拗,不理会他推拒多少次偏要勾他的脖子。

虽然萧焕心里是不愿意的,可身体却早就熟悉了这样的亲昵,加上烈酒的麻痹,推到最后也渐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便也就由着沈望舒去了……

一想到此,萧焕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你怎么还在这儿?”沈望舒忽然冷冷地看他一眼,脚下轻轻一点,屁股底下的板凳也就跟着往后退了一丈远。

萧焕有些莫名其妙他如何不能在这儿了?

只是沈望舒撑着站起身来,略往前走了一步,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猛地退了回去,只是冷着脸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在这儿看群魔乱舞,更不愿意委委屈屈地对着我强颜欢笑。你想回松风剑派是吗?那你走啊,我不拦着你,也不会让底下人拦着你。”

“小舒?”萧焕吃了一惊。

听他说着的,那是三年前的旧事……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心不在焉么?

“萧秋山,松风剑派好歹是第一正道,你作为门下的优秀弟子,竟不能用些光明正大的手段么?”沈望舒自嘲一笑,“倚霄宫又不是什么坚不可摧之处,须得你这样委屈自己来做卧底。日日对着我虚情假意的,你难受,难道我就恨开心么?”

沈望舒越说越激动,引得旁边几桌的人都看了过来。萧焕深觉不妥,连忙道:“小舒,有什么话……换个地方说吧?”

也不知沈望舒是不是真的把眼前认成了倚霄宫,在倚霄宫他是不敢乱说话的,于是他点了点头,“也好,你跟我来,咱们把话都说明白。”

说完,他当真转身就往外走。

只是厅里人多,又生了火盆,自然是暖和的,沈望舒只穿着单薄的衣袍,大氅丢在椅子上,也没来得及拿便起身往外走去。萧焕叫不住他,也就伸手抓起大氅,在沈望舒出门的一瞬给他披了个严实。

只是外头仍在下雪,沈望舒被这冷意一激便清醒了不少。他攥着大氅的领口,手指紧了几次,终究没能将大氅掀下去,只是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愿意,也不必如此。”

“我……”萧焕倒是有些语塞,“小舒,你醉了。不如我先送你去歇息吧。”

“你说什么,我都能听明白。”沈望舒冷冷地瞧着他,“萧秋山,你连假装叛出师门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怎么就怕跟我说一句实话呢?”

萧焕见他真的不清醒了,犹豫片刻。只是沈望舒不清醒了,有的话他才敢肆无忌惮地说出来,“我从前,的确是想骗你的。我的父母都死在沈千峰手上,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只是对你,我真的很抱歉……”

“谁要你抱歉?若是抱歉有用,我一剑杀了你,再说句抱歉好不好啊?”沈望舒推了他一把。

萧焕更加愧疚,“都是我做下的事,再如何致歉都没用。若是能让你消气,你一剑杀了我也便罢了。小舒,我是真的很后悔,你说得对,若是要取倚霄宫,就该光明正大地取。既然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就合该不得善终……”

沈望舒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退了一步,却笑道:“萧秋山,你不骗我就罢了,你这样的对手让我遇上,我也是十分欣喜的。若你要骗我,做戏就该做全套才是,为何要让我识破?可笑的是,我明知你在骗我,却跟着你骗自己……”

“对不起小舒……”萧焕紧紧握拳,“我……现在不求你原谅,但求能为你做点什么。你的经脉旧伤,我从前是问过孙神医的,他说其实有法子医治的。待武林大会上叶无咎的仇算清了,我就带你去找孙神医治伤好不好?”

沈望舒瞧了他一阵,忽地低声道:“这是不想再欠我了吗?”

“什么?”萧焕没听清。

“不欠便不欠吧。你不欠我,我还欠你呢。”沈望舒笑了笑,“萧秋山,你欠我一身伤,我却欠你脱离师门名声尽毁。你想要我还吗?还不清了……”

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沈望舒忽然就往前栽倒。萧焕慌得一把接住他,却发现这人竟就这般睡了过去,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用你还,是我心甘情愿。”萧焕搂着人低声说着,末了又在他耳边呢喃道:“只是你想慢慢还,我也很开心的,这样你就能一直在我身边了。”

沈望舒依然气息沉稳地睡着。

只是他那扇子似的眼睫,却忽地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