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一叶落(1 / 1)

血,及目之处满是浓稠而腥臭的血。

血海之中,又藏着无数魑魅魍魉,狞笑着,嘶吼着,诱惑着,恐吓着,渴望把人骗进去,撕得粉碎,再嚼骨啖肉,渣也不剩。

他想出去,却不得其法,慌乱之间摸到了腰间的佩剑,便毫不犹豫地拔出鞘来紧握掌心,拼命挥动,将一切靠近之物都毫不犹豫地斩作两段。惨叫声直冲耳膜,刺得人脑仁生疼,可不比浊血喷溅在脸上的感觉更难受。

不想杀人的。可是如今这情形,若是不杀,便会被那些怪物所杀。

“沈望舒,沈望舒……”遥遥地,有一阵熟悉的呼唤声传来,他霍然回头,便见身后的血海之中,忽然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道白影,一下子照亮了周围的殷红。那浑身浴光之人,还在向着他微笑。

“叶……”嘴唇翕动着,他想喊一声,只是一张嘴,喉咙就像是被塞住,发不出声来。

白影缓缓飘到他面前,深深看了他几眼,然后挥了挥手,“怎么才这么会没见,你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帮我照顾好岳父的,可别逼我时时半夜爬起来找你啊!”

若是你能时时来入梦,那也是极好了!

“行了,我走了,你可要保重啊。”白影潇洒一笑,忽然飘远。

“叶无咎!”喉间的阻塞忽然消失,沈望舒立刻高声叫喊,却忽地把自己叫醒了,他霍然睁眼,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同时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陈设并不眼熟的房间。

“哎呀你醒了!”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眼角瞥见有一抹浅碧的影子扑了过来,脑子并未想明白,手上却先一步行动,沈望舒伸手一抄,便扼住了那纤细白皙的脖颈。

可惜这一声已然惊动了屋外的人,房门打开,鱼贯进入几名身着翠缘白衣的男子,一见这情形,都如临大敌,呵斥道:“小魔头,放开小师妹!”

有莽撞些的,已经拔剑出鞘,眼见就要落下,沈望舒眼神一凛,将扣在掌中的人往旁边一推,翻掌便要迎敌。只是运气之时,筋脉一阵剧痛,逼得沈望舒闷哼一声,身子便软了下来。

眼见长剑要当头落下,边上那个捂着脖子咳嗽的小姑娘忽然上前一步,连声道:“师兄,不要!”

于是剑锋便悬在了他鼻梁上方一指处。沈望舒抬眼望去,倒是对上了一张熟脸谢璧。二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阵,谢璧终于还剑回鞘。

边上那个女子是丁雪茶。

她拿了一张布巾,试探着就要往沈望舒脸上去,沈望舒下意识往后闪避。丁雪茶也不尴尬,只是将布巾递了过去,又用空着的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还若无其事地对屋子里其他人笑道:“没事没事,他做恶梦了,一时间没有完全清醒。”

沈望舒这才觉得面上有些凉意。不用瞧也知道,他这是梦中流泪了。

已经许久不曾如此了。为什么呢?为了……叶无咎。

一时间千头万绪,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这时候房门开了,又进来两人,一人身着明月山庄的青衫,一人身着浅碧的青袍,华发如雪,容貌俊美。

“静安居士。”屋里的其他人纷纷见礼。

来人正是秋暝与苏慕平。秋暝皱眉打量了一阵屋中剑拔弩张的情形,“这是在做什么?”

丁雪茶抢着回答:“没事没事,就是刚刚沈公子做了噩梦,一时之间有些不清醒,吓着师兄们了。”

苏慕平闻言,也上前一步,“望舒做噩梦了?刚刚可是动手了?且让我先把把脉……”

这改口还真是快啊。沈望舒只是定定地瞧着他,也不动作,嘴角还若有若无地勾起一个有些嘲讽的弧度。

秋暝暗自打量着屋里的情形,心知有些不对,便命弟子都撤下,“苏公子先替沈公子瞧着,我也不打扰了,你们师兄弟先说说话。”

苏慕平自然是点头称是的,沈望舒却道:“秋居士,这是您的房间吧?既然如此,哪有客人说话要请主人回避的道理?您且坐,也就当是帮着明月山庄避嫌了。”

漫说是苏慕平,便是那些翠湖弟子闻言都不由得有些面色古怪。秋暝却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自行下去,自己一撩袍坐在桌前,“好,到底这几日沈公子是要在我们翠湖居的地方将养,我也听听医嘱,免得过几日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

话都放下了,苏慕平作为晚辈也没什么好忤逆的,便自然而然地在床榻边坐下,轻声问道:“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不如何,真气溃散经脉剧痛,都是老毛病了。”沈望舒别开眼,就是不看苏慕平。

苏慕平也便移开眼,笑道:“是啊,老毛病了,也没什么药有用的,只能好生养着。幸好没两日就是武林大会了,你又在翠湖居养伤,也不需要与人动手。”

“明月山庄的弟子,却在翠湖居的地方养伤?”沈望舒着实有一瞬的惊讶,不过旋即恢复如常,“好,不过是真的给秋居士添麻烦了。”

秋暝自然摆手说不妨,苏慕平少不得也与秋暝道了好一番谢。只是看着沈望舒的神情,秋暝难免觉得有些尴尬。

因着还有秋暝在,苏慕平也与他不甚熟识,除了诊病之外,倒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沈望舒又不是罹患了什么疑难杂症,倒也没什么好诊断的。

冷眼瞧了半晌,沈望舒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师兄,你真的没有别的话可以跟我说了?”

“我?”苏慕平微微一惊,复又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意,“也是,你在那里关了许久,在翠湖居的地方也有些不自在,一定憋坏了。师兄便与你好生聊聊天……秋居士不介意吧?”

秋暝自然不会介意,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悠然而饮,一派淡泊的模样。

沈望舒盯着苏慕平瞧了许久,忽然问道:“师兄认识叶无咎多久了?”

不意他忽然问了这样的问题,苏慕平瞳孔骤缩,而后才道:“也……不算许久,就是这几年的事。只是我与他……一见如故,倒算得上是个好朋友。”

“总归师兄认识叶无咎的时间,是比我早的了,应当也是比我更加了解叶无咎的为人的。”沈望舒坐在床上,腰上不舒服,便微微挪动了身子。那边秋暝眼尖,便放了茶杯,几步上前来,要替他塞个枕头。苏慕平与沈望舒自然是不好意思让他动手的,连忙自己接过。

一番忙乱之后,沈望舒惬意地靠在床头,只是脸色有些冷,“师兄比我更了解叶无咎,却说说他是不是会勾结崔离的人?”

“他……自然不是。”苏慕平低声说着。

“既然不是,那么燕惊寒为什么执意要杀他?”嘴角慢慢扬起,但眼底却似乎结了寒冰,沈望舒直直地盯着苏慕平,“师兄说与叶无咎一见如故,说你二人是朋友,可叶无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师兄也不问问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慕平的身子一下子绷紧,手指也捏紧了衣角,只是尽力不让自己失态,用平静的语气道:“师父说,你如今的状态,是一点都受不得刺激的。叶无咎与你关系也不错,我只怕提起他……你心里难受。”

沈望舒便笑,“若是让叶无咎这般含恨而去,我才真是要难受了。”

这语气有些尖锐,苏慕平被刺到,呐呐不成言。

但沈望舒却没有逼他,只是移开目光,看着不远处的窗棂,“也是,杀人的乃是太华少主,如今太华门声势浩大,连松风剑派都快被他们压下一头,区区一个明月山庄又如何敢造次?不过是个叶无咎死了,又不是门下弟子,洪涛水寨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何必为了他而开罪太华门呢?”

“望舒你说哪里话,若是其中真有隐情,我定然……”

“咳咳……”苏慕平赌咒发誓的话还不曾说完,沈望舒忽然捂嘴,别过脸剧烈咳嗽起来。秋暝与苏慕平都连忙来查看情形,沈望舒却坚决不让他们碰。只是二人眼力俱佳,都看到了从沈望舒指缝之间沁出的血痕。

好不容易待他平复,苏慕平替他打水漱口又收拾干净,然后才道:“你看,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想太多,且安生在这儿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就是叨扰秋居士了。”

秋暝摆手,客客气气地送了人出去。

没多会,秋暝又转了回来,让沈望舒躺下,又替他掖好被子,说声让他好好休息,便要转身出去。

但沈望舒却叫住了他,“不好意思秋居士,倒是让您见笑了。”

他与苏慕平本是同门,就算心里再有怨气,当着秋暝一个外人发作,本就有些不妥。沈望舒知道,秋暝也知道。

不过秋暝也只是温和一笑,想了想才问:“沈公子是与令师兄……有了什么误会?若真是如此,还是早些解开得好,毕竟是同门,师兄弟之间,便与手足无异了。”

“没有误会。”沈望舒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事实摆在眼前,我也不需要问他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我……哎,让前辈见笑了。”

没头没尾的,秋暝自然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温和一笑,“或许是有苦衷呢?只是你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也插不上话,终究还需得你自己去解决。只是茫茫人海,能做师兄弟也是来之不易的缘分,若非什么不可饶恕之事,轻易断了便不好了。”

“是啊,到底也是同门师兄弟,到底也是朋友,怎会如此呢……”沈望舒外头看着秋暝,“那么秋居士,您不过在沅陵的时候见过我几面,为何一再帮我?”

秋暝便笑,“我也说过,你秉性纯良,又救过无瑕,我自然会对你好些。”

沈望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可是前辈,我乃是倚霄宫沈望舒,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小魔头,您怎么会觉得我是好人?”

“评判一个人,不能看他身处怎样的身份地位,只是需要看看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至少自我认识你以来,并不曾见你做过什么恶事,也不曾听闻你的恶名,这便足够了,我知道你这孩子值得我去救。”秋暝温和地说着,淡然的语气,却令人如沐春风。

沈望舒忽然别过脸,藏在了枕头后边,不想让秋暝看见他的神色,只是闷闷地道:“秋居士,对待谢兄您可不是这样的吧?我看您对他虽然好,却也少假辞色,若不然,他也不会想现在这样,有些……”傻气。

只是他到底没说出口,毕竟当着师父说人弟子的坏话,又在人家的地方养伤,沈望舒又不是把脑子摔坏了。

秋暝被他说得愣住,良久之后,才淡淡地道:“无瑕这孩子,心性与你不同,自然也不好……”

沈望舒并没有说话。

而秋暝却仿佛真的在认真反省,安静了许久,才重重叹了口气,“的确是我不好。我将无瑕带回来的时候,却是我妻儿遇难后不久,见他孤苦伶仃,于心不忍。只是无瑕比我儿也大不了多少,一见着他,便想起那苦命的孩子,越发不忍相见。想来到底是幼时对他疏离了些,故而他如今也并不与我十分亲近了。”

“秋居士,”沈望舒闷闷地笑了一声,“亡羊补牢,尤未晚也。”

秋暝也笑了笑,“沈公子说得很是。”

二人一起笑了起来。只是片刻之后,沈望舒又慢慢恢复了一张波澜不惊的脸,“秋居士,在下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沈公子请说。”

“那日我们去沅陵,与我岁数相仿的,至少也还有叶无咎与岳家小公子,都是别家子弟,秋居士为何单单待我如此不同?”沈望舒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我……究竟有何不同么?”

秋暝也沉默了。

久到沈望舒以为他不会回答,要为自己的失礼而致歉之时,秋暝才轻轻地说道:“因为沈公子你的眼睛,与内子实在……太过相像了。”

排练节目,又堵到深更半夜才回家……

幸好机智的我,存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