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又临(1 / 1)

潇湘地处南方,但冬日还是会下雪,且因着潮气颇重,冬日里便冷得令人有些受不住。

若是当年,这对于沈望舒来说,根本就不值一哂,照样该去哪就去哪,连被他锁在院子里的萧焕都会惊讶于他出去折腾一天,即便兜头淋了那么大的雪,回来连姜汤都不喝一口第二日却什么事都没有。

不过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沈望舒身上有伤,阴雨天都会不痛快,更别说这样的雪天了。

可他今日却不得不披上厚厚的外袍,撑一把大油伞,顶着漫天的风雪,哆哆嗦嗦地下山去。

走到下山的长阶前,他碰上了容致。

这家伙依旧缓带轻裘,长剑负在背后,额上还有些许细汗,面上红扑扑的,散发着练功后独有的热气。真是像极了几年前的自己。沈望舒莫名气得有些牙痒痒。

“四师兄这是要下山去?”容致看到他的时候,面上有明显的惊讶,也不知惊的是沈望舒居然要下山去,还是他这样都要下山去的事。

沈望舒莫名有些不高兴,“怎么,师父是不许我下山了?”

苏闻一向对弟子们都不算太上心,更不会约束门下弟子外出,除非是出远门非得报备,三日内能回来的地方,他都不会在意。虽然沈望舒先前偷偷溜出去的事着实气着了他,但苏闻也只是轻轻罚过,也并没有下令说不让他下山。

容致因着自己天资甚高,自小就很自信,在门中对师兄们倒也恭敬,却绝对不会唯唯诺诺。他闻言,只是一笑,“师父并没有禁止师兄下山,只是今天下雪,我记得师兄的身子在雪天有些不爽快,故而有此一问。”

在门中与其他师兄弟的关系都很一般,与容致交情也不深,但至少没得罪过他,想来容致也不会怀有恶意,倒是他有些紧张了。

不过容致这么一问,沈望舒又越发怨恨起叶无咎来。

也不知叶无咎是不是最近闲得很,隔三差五就捎信来请他下山去玩,什么新奇玩意儿的名头都用过了。沈望舒不是不待见他,只是天气一冷就懒得动弹,一次也没答应。

这次这家伙居然托人交给他一张纸片,上头写着“明月山庄岳羲和亲启”的字样。

虽然一别几年,可沈望舒还是认得萧焕的字。和他人一样张扬遒劲,笔画都拉得很长,墨迹也透出了纸背。这纸一看便是从信封上裁下来的,而且是萧焕写给他的信。

虽然想不出现在萧焕给他写信会写出些什么东西,但到底是给他的,沈望舒很想看看,顺便质问一声怎么会在叶无咎那里。

不得不说,这家伙真是太阴险了!

“受友人之邀,不得不去一次。”沈望舒有点不好意思。

容致点点头,“是此前带着鹿肉上山来的那一位吧?听闻二师兄也与他颇有些交情。”

“就是他。”也是从不曾见过这样肆意妄为的家伙,一说起来沈望舒还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阶梯太长,山下的缆车也行不了,师兄要不要……我送你下去?”容致说得十分诚恳,绝没有半点瞧不起或者嘲笑的意思。

叶无咎派人送来的口信说,他们寨里的梅花开了,他那些心灵手巧的侍女想到些餐芳之法,苏慕平奉命出诊去了,便诚邀沈望舒去一饱口福。

容致与沈望舒也差不多少,几乎就没下过山,更别说尝过什么好东西了。既然容致提出相送,沈望舒也觉得有必要,更不能亏了他,合计片刻,便点头道:“好啊,我带你去喝好酒。”

“我……”容致愣了一愣。

“叶无咎这人还挺有意思的,他不会在意我多带人去的。我总不能让你白白走一遭啊。”沈望舒狡黠一笑,“是你自己说要送我去的,送佛送到西,后悔可就不像话了。”

容致不算嘴笨,但也不擅狡辩,一时竟被沈望舒给说迷糊了,最后只好点头道:“好,师兄请吧。”

洪涛水寨离明月山庄很近,坐船只用一小会儿。

不过这一小会儿对于沈望舒来说,竟是有些难捱。毕竟他和容致也不太亲厚,想说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起先应付着还得客套两句,说的都是功法之事。但他们二人都是其中佼佼者,也没什么练不明白的,佯装不懂互相请教也实在尴尬,连容致都不想多说话了。

听了好一阵的水声,沈望舒都有些犯困了,容致却忽然站起身来,“师兄,我好型听到外头有打斗声,是不是我听错了?”

沈望舒也凝神一听,果然听见了,便撩了帐子疾步走到船头去看,果然见到不远处有一大一小两艘船对峙江心。小的那艘也没什么纹饰,一时辨识不出来历,另一艘沈望舒却眼熟,上头有洪涛水寨的徽记。

莫不是……叶无咎又瞧中了哪只肥羊,正在动手?

原本对这事也不太愿意搀和,更何况沈望舒也气叶无咎明明说好邀他来取信却转眼又去截道,沈望舒便取过长篙,深深往江中一插,令小船就这般停在江中不动了。

“师兄?”容致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些闹不懂沈望舒到底想干什么。

沈望舒心念一转萧焕的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没什么正事能和自己说,这信不看便不看了吧。于是他沉声道:“前面有水匪截道,回去!”

容致只是不太爱下山,却又不是闭目塞听什么都不知道,“那不就是洪涛水寨?听闻一般寨主不会亲自动手,都是让他的女婿叶公子来,师兄和他认识,不去看看?”

沈望舒挑了眉梢,睨他一眼,“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帮着抢?”

虽然苏闻的行事不像什么名门正派,可沈望舒能保证,容致定然是个好孩子,绝对做不出什么杀人截道之事。

果然,容致闭了嘴,还想帮着沈望舒来转向。

“少主您没事吧?伤得怎么样?”远远地,忽然听到那边船上乱糟糟地喊了起来,好像十分不得了的样子。

洪涛水寨的少主,可不就是叶无咎么?他受伤了?

虽然一向都是爱答不理的,但沈望舒觉着叶无咎人还不错,是个值得结交的,何况人家总巴巴地凑上来,沈望舒也把他当朋友看的。朋友在眼皮子底下受了伤,哪怕是他自己先去惹了人家,于情于理也该去看看的。

手上的长篙又往水里深深一插,容致一时划不动,便去看沈望舒,“师兄还有何事?”

刚刚还说自己不会去帮着截道的,但一听人家受了伤,又想着回去看看,这前后不一的行径让沈望舒有些汗颜,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好在容致也十分体贴,“师兄担心叶公子?”

“你……你先回去吧,我自去看看就好。”再拉着容致去也就有些不大合适了,沈望舒还是有些自知之明,只摆了摆手,就要施展轻功过去。

“听说师父与那位洪涛寨主也是同门,倘若师父知道我们见死不救,该是要生气的。我同师兄一道去。”容致手上又是一个发力,将转了一半的船头又给转了回来,飞快地向那艘大船划过去。

远远地,沈望舒便听见船上一阵高呼,可以想见船上乱成了什么样子。

只怕是遇上了硬点子。但叶无咎武功不算很高,一时间应付不来了。

沈望舒心下一急,不等小船靠近,足尖便在船头一点,挟着长剑飞掠而去,如乳燕投林苏闻既然已经说了将兰摧剑给他,如今又不见沈望舒帮着松风剑派做什么,而又听闻沈望舒在沅陵因着没有趁手的兵刃而受了重伤,这兰摧剑便仍是交给他在用。

轻飘飘地落在船上,都没惊动几个人,沈望舒当先便打量了一番船上的情形。

他想象中双方人马混战一团的情形倒是不曾出现。不过如今这样,却比混战更要可怕。洪涛水寨一众水匪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的,居然只有一个人。

诚然这次叶无咎带的人不多,但被围的却只有一个人,仍将这帮经验丰富的水匪给杀成了这幅德行,可见这人的能耐究竟有多大。

围着的人太多,沈望舒也没什么兴趣知道他到底是谁,还是先回头找了找叶无咎。

这家伙了就显眼多了,毕竟永远都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裳,身上镶金戴银的,身边还总是为着许多人,想看不见都难。

银鞭被折作几段扔在了地上,叶无咎靠着船舱坐在地上,衣裳下摆有血迹,倒也不多,似乎是伤到了腿,不过应当不是很严重。

“还不快放人走?再不去医治,想让你们少主断腿么?”沈望舒扬声喊了一句,旁若无人地便往叶无咎身边走。他也是做惯少主的,倚霄宫的人只比洪涛水寨的更难驯服,故而沈望舒这一声喊得也是气势十足,竟把洪涛水寨的一众人给镇住了。

直到他走到叶无咎跟前不远,才有人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

“新来的不懂事,你别一般见识。”叶无咎见到沈望舒便咧嘴笑了笑,然后和其他人道:“你们别听他的,小爷的腿好得很,断不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敢伤小爷的,也是许久不见了,今天不把他拿下,谁都不许回去。”

“你不要命了?”沈望舒有些不可置信。洪涛水寨不是一向眼界很高么?区区两箱银子都不放在眼里,为什么要和这么一个孤身赶路的人过不去,莫不是他携带了什么稀世珍宝?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要伸手去扶叶无咎,但耳旁却传来破风之声,沈望舒心神一凛,还犹豫了片刻究竟是躲还是还手。

双剑交击之声传来,紧接着便是衣衫猎猎之声,一个人站在了他背后。

“这位少侠,为何要背地下狠手?”容致虽然年纪不大,但嗓音是少见的低沉,十分有辨识度,沈望舒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原来是他赶到。

沈望舒这才转过身来,看请了方才向他暗下独守的那个人。

适才容致叫他少侠,也不算有错,但这人看上去却绝对比容致要年长,应当与萧焕相差不大。他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劲装,护手与腰带上还有太极阴阳鱼的图案,头上利落地束着高髻,戴一顶青木冠。

看这打扮,竟是太华门人!

到底是十大门派的弟子,身手再差也不会太过离谱。只能说叶无咎也太过没有眼力见了。

那太华弟子身量颇高,肩宽腿长,猿背蜂腰,面如冠玉,气质冷冽,就仿佛太华山上经年不化的白雪一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他皱了眉,便把眉眼压得更低,“你们竟然帮着水匪,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沈望舒承认自己不是好人,但他并没有帮着水匪,不过是来看个热闹的。实在是无妄之灾。

“在下不过是在查看叶公子的伤势,也未曾与少侠交手,少侠缘何要拿我开刀?”沈望舒似笑非笑地问。

那太华弟子面色更加难看,“难道你看过伤势之后,便准备就此罢休了?”

看样子这是不打算放过他了。虽然不想找事,但事找上门来也绝不惧他,不过是打一架而已,又不是第一回了。沈望舒神情懒散,但身子却绷紧了,拇指暗中扣在兰摧剑的吞口上,“少侠武功这样好,怎的耳力如此不堪?适才在下一上船便让他们住手了,显是并不想与你为难的。”

谁知那太华弟子道:“若你与这帮水匪乜有瓜葛,他们为什么会听你的调遣?”

这位少侠真是一地爱你道理都不讲,您哪里见着他们在听我调遣了?分明我根本就叫不动的啊。

沈望舒很久都没让人说得语塞了,只觉得有些新奇。

可那太华弟子却当他理亏词穷,当即剑花一挽,便向他疾刺而来。

拇指一挑,兰摧剑便弹出剑鞘,笔直飞到空中,沈望舒反手接住,就要使一个杀招,想让那人看看厉害。

不过容致站在他前面,剑也是早就出鞘的,见那太华弟子一动,便当先还击,眨眼之间便过了两三招。

明月山庄的剑法以轻、快见长,听闻太华剑法化自太急阴阳之道,讲究不疾不徐、刚柔并济。只是容致出手这么快了,那弟子还能以快打快,可见功力是当真不俗。

沈望舒提剑杀到,觑准一个间隙,仗着兰摧之锋,将两人的剑荡开,低声道:“容师弟你且先退开,我来会会他。”

容致无声地看了他一眼,到底点了点头,旋身退开,却守在了叶无咎边上。

“明月山庄岳羲和,请教太华少侠高招。”沈望舒嘴上打着招呼,手上却一点都不慢,转眼就使了几招,每次都不把一招使老,只到一半之时就变了招。

那太华弟子却没有打招呼的意思,见沈望舒替下容致,不过眉梢一挑,也没别的表示,仍旧来战。他与沈望舒交手倒没这么轻松,看表情都凝重了许多,不过沈望舒的几招他也都接下了。

容致武功不低,但与人交手的经验到底逊了些,毕竟明月山庄里,除了苏闻便只有沈望舒能有与他一战之力,只是这二人素日也不爱与人过招,容致能得到的经验有限。

沈望舒的经验比容致要丰富得多,更能发挥出武功的最大作用,但这人也接下了,可见此人的江湖经验也异常丰富。

那人又是一剑直直刺来,沈望舒挺剑一挡,剑锋险些要压到眉心,但他却丝毫不怕,只是腕上使出巧劲,将对方的剑刃一压,趁那人刺向地下的时候,又施展起轻功,在对方剑上一个借力,倒翻而上,跃到那人头顶,凌空一剑直刺而下。

这一招算是沈望舒琢磨出来的厉害杀招,虽然弄险,却十分好用,能挡开的人不多。

那太华弟子似乎并不能应对,神色有些变了,身子连忙往后一仰,足尖点地,斜斜飞了出去。

算是试探出来了,这人的功夫不及萧焕,不敢硬接此招,但他的轻功比萧焕好,也算是会躲。倘若拼尽全力与之一战,胜算还是比较大。

可他又没和这人怎样,犯不着和他拼命。

沈望舒也没有去追,只是稳稳落在地上,手腕翻转,剑尖指地,沉声道:“少侠还要再打么?”

太华弟子的眼力也不差,知道自己刚刚逃得很险。何况这才短短几招,沈望舒还不曾露出内息不济的破绽。于是那太华弟子垂眸道:“我是打不过你。不过你要想拿到东西,除非杀了我!明月山庄是个什么地方,敢与太华门为敌么?”

瞧你这话说的,我们连松风剑派都不怕,还怕你太华门么?沈望舒暗自一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的,“在下对少侠身上的东西可没什么兴趣。”

不过能以命相护的,应当十分贵重,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

沈望舒话音刚落,那边叶无咎便不满地喊起来,“这可不行,小叶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把人困住,你怎么能说放就放了?”

于是沈望舒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那要不叶公子亲自上?在下是不打算关这事的,有能耐的您就亲自去拿。”

“你……”叶无咎没这个本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沈望舒向他一抱拳,“少侠对不住,我这位朋友,脑子不太好使,净喜欢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您别与他计较。不过您东西没丢,也伤了他了,该撒的气都该撒了,也便两清了吧?要不要在下送您回船上?”

“不必!”那太华弟子冷哼一声,在船上轻轻一踩,便用轻功跃会自己的小船上,一点停留也没有,用内里便驱着船顺水东流,一忽就只剩了个淡淡的影子。

“沈望舒!”叶无咎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若不是腿还伤着,都要跳起来揪他衣领了。

沈望舒却是大步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怎么着,给个解释?叶公子这是穷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