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河山(1 / 1)

薛无涯一句话骂了各路武林正道,在场几个人,大半都是正道中人,自然是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竟连分辨也忘记了。

但沈望舒就没这个顾虑。他方才之所以没说话,是在认真地分析当年旧事,与薛无涯说得究竟是对是错无关。

可这么想想,如今的薛无涯,和当年的沈千峰,似乎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在作恶。因为你们武林正道的人对不起我们九嶷宫,倘若是我么作恶了,你们也没这个资格来指责我们,换言之,便是肆无忌惮。

不过沈望舒从知道了零星的真相之后就在想,即便是武林正道当年真的是对不起九嶷宫了,最对不起还是战死那几位,剩下的人,尚留着一条性命在,当年也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怎么如今还能利用正道中人的愧疚而怙恶不悛呢?

那些正道中人做错了事,难道就意味着他们这样做不是错事?

沈望舒微微抬了抬手,“薛先生,九嶷宫或许是受了冤屈,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当年冤屈九嶷的人,一个也不在此,您对着我们发火,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更何况是那些被您掳到此地强行成亲的那些女孩子,她们一个个岁数都小,不可能得知当年的旧事,而且多半还都不是武林中人,您拿她们撒气,未免有些过了吧?”

明明就是来问物件失窃人口走失的案子的,扯什么九嶷宫啊,冤有头债有主,谁对不起你就找谁去,拿着不相干的人作筏子,此乃懦夫之举。

当年沈望舒就一直想和沈千峰说这话,可年幼的时候一直都不敢,后来年纪大些了,沈千峰似乎也改邪归正了,倚霄宫的事几乎不再过问,这话也就再也找不到机会说出口了。但如今的薛无涯,却也正好适合这句话。

薛无涯被沈望舒噎了一噎。他本来也嘴笨,口舌之争原本不擅长,适才说得另外几人哑口无言,不过是仗着大家还在愧疚罢了。

沈望舒又道:“若是薛先生这么为九嶷宫不平,这倒也无妨,您犯下的几桩事情加起来,足够凑一堂武林公审了,就算到时候岳掌门不出面,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会来不少,到时候大家见了面,您自与他们去分说吧。现在在下作为一名明月山庄的弟子,只想问一句,我们山庄的药船被动了手脚,是不是远运船行所为?”

“不……”冯羿连忙就要打断薛无涯说话。

但薛无涯不知道是不是被沈望舒给刺激到了,竟然脖子一梗,大声道:“就是我们做的,你待怎样?”

“那在下又敢问薛先生,你们远运船行又不是什么擅长医术的地方,为何要动我们的药草?”沈望舒逼近一步。

萧焕张了张嘴,原本想插话。不过沈望舒知道他想问什么,一个眼风扫过去,示意他闭嘴。

他原本是为了泰兴镖局的案子来的,且对苏慕平也一直疑心未消,几乎是认定了苏慕平也脱不了干系的,当然觉得此事没有泰兴镖局的事重要。不过好不容易撬开了薛无涯的嘴,自然是要让他有多少吐多少,若是半路强行改换话题,只怕薛无涯回过神来,就什么都问不到了。

薛无涯还有些得意,“小子,你师父教你炼药,难道就不曾告诉你,药用得好是为药,要是动了别的心思,一样可以是杀人不见血的毒么?”

果然,他是知道那极其厉害的迷药的存在的。

甚至他也是用过那药的。

“哦,这么说,涌波山庄或是远运船行里头竟还有制毒的高手了?这样的能人,身份地位一定不低,是冯先生么?”沈望舒似笑非笑地望了冯羿一眼。

冯羿眼神躲了躲,“那又如何?难道在下会什么不会什么,也得是少侠您点头之后才可以的么?”

“倒也不是。只是明月山庄的药,受潮的有九味,乃是曼陀罗、生草乌、白芷、当归、川芎、天南星、羊踯躅、茉莉根与菖蒲草。”沈望舒淡声说着,“不知冯先生说不说得上这几味药材是作何用的么?”

“都是好药。”冯羿别开脸去,答得十分生硬。

沈望舒便知道有鬼,又逼近一步,“是,若是好好调和,所有药材都可以用来治病救人。但方才薛先生也说了,这药草不仅可以用来治病救命,也可以杀人于无形。这几味若是合起来炼制,倒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效用,不过是能令人……昏睡不醒罢了。”

冯羿闭了嘴,脸色开始发青。

阮清明白过来,“想必冯先生也是不通药理的。却不知这位会炼药的高人究竟是哪一位?”

薛无涯不耐烦地打断,“怎么,问明白了是谁盗的药材也就罢了,难道连我们拿来做什么也得管上一管?你们武林正道未免有些管的太多了。”

“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阮清柳眉一扬,“若是那位炼药的高人知道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事,还仍旧义无反顾地为你们炼制迷药,这算是知情不报,也要同罪的。”

萧焕却皮笑肉不笑地道:“阮居士此言差矣,既然是用药的高手,理当是知道自己所炼为何才是。不管他知不知道别人用这药做什么去了,也都改变不了他炼制邪药的事实,原本也是逃不过的,端要看是不是与薛无涯同罪论处才是。”

薛无涯原本就瞧不上正道中人,又不甘心被他们审讯,不过是方才听沈望舒说可以看到岳正亭等人才一时情绪激动,但衡量过来之后,又觉得有些憋屈,当即又要叫嚣。

沈望舒却是大致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说了什么话会刺激到他,连忙又插嘴:“好,这么说来,薛先生就是承认远运船行里有那种迷药了是吧?那么泰兴镖局的事,您也就不必再抵赖了,泰兴镖局的银两失窃,是因为船上的人都中了招,经在下与松风剑派的几位查验,他们所中的药就是方才说那几位药配成的。恰巧泰兴镖局的船也是在远运船行修缮的。那在下是不是就可以肯定了,泰兴镖局的银两,真的就是先生这边给截下的?”

原来又是沈望舒给下了个套。

不过这么个套对于薛无涯和冯羿来说,到也算是有用。这二人说话总东拉西扯,动不动就扯到廿年前的恩怨去,沈望舒委实是有些头疼的。那他也就只好声东击西,让这两人自己不小心留下话语上的把柄来。

薛无涯与冯羿俱是脸色一白,良久之后才点头道:“是,就是我远运船行做的!”

秋暝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才轻轻地问:“那沅陵近来丢失的人口,也是先生所为了?”

“不错,就是我,沅陵此地杀人放火偷盗淫辱之事,都是我薛无涯做下的!这样说几位可满意了?”薛无涯怒喝一声,显然是有些自暴自弃了。

只是这么一说,又跟没说似的,因为这分明就是句气话。

秋暝叹了口气,“薛先生,在下虽然在江湖中也没什么地位,更不能左右江湖公审,但在下既然插手了此事,便要问个明白的。您方才是承认了劫掠民女之时,在下只想问一声,那些丢失的青壮年与你有关么?”

“本座说了,有关,还啰嗦什么?”援兵一直未至,涌波山庄好手虽多,但前来襄助的那些正道弟子亦是不弱,本就讨不到什么便宜,何况秋暝就能与薛无涯战成平手,现在还多了个阮清相帮,就更加无力抗争了。

阮清一脸嫌弃与恶心,“你抓些青壮年来做什么?”

薛无涯笑得很无所谓,甚至有些猥琐,“阮居士不是已经知道了?还装什么装?不是有句行话么,走得水路,自然……也走得旱路。”

他说得大大方方,沈望舒与萧焕却俱是一惊。

这河伯……

沈望舒又不想相信,毕竟巫洪涛说的那句话又忽然浮现在脑海中山鬼掌陆路,河伯掌水路。虽说可以算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但到底话是同样一句话。看起来薛无涯倒是对九嶷宫忠心耿耿的模样,既然分属责任的话应当是九嶷宫传下来的祖训,他就不该像是开玩笑一般给说了出来。

虽然沈望舒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固执地认定。

但换过人来,萧焕也是不信的。

他是适才有看过那几个牌位的。最后一个没有看清,只记得依稀有“爱妻”的字样,但那一块牌位,似乎与另外几个是不甚相同的,雕工要更加考究些,似乎木料也好些。牌位上的字迹,看着并不怎么有章法,一笔一划的,仿佛是初学的模样,也与另外几个笔走龙蛇的所去甚远。

但这恰巧说明,薛无涯对自己的亡妻,是格外爱重的,在他心里的地位,这位亡妻甚至排在了东皇太一的前头。

既然他这样爱重自己的妻子,这样大肆玩弄女子本来就有些奇怪了,要说他还去玩弄男子,就更加说不过去了。

换做是他……他当年目睹沈望舒坠崖之后,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全是在逢场作戏,至少有时候在沈望舒负伤归来的时候会说他几句,语气不好,一番心意却是真的。他以为沈望舒就这样溘然长逝之后,掌门和师父也曾经问过他年纪到了想娶什么样的妻子时,都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毕竟已经习惯了自己枕边的是一个倔强而好强的男子,如何还能毫无芥蒂地再迎一位姑娘进门呢?

掌门倒是做到了,可看他的那些行径,却也瞧不出他对沈千峰究竟有几分真心。

薛无涯看上去至情至性,应当……不会如此。

那厢阮清与秋暝都是正经人,听不得这样的话,面红耳赤好一阵,秋暝到底不愿意让师妹来问这样的话,还是自己强自镇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些人的去处总是该有一个的吧?”

薛无涯哼了一声,“怎么,秋居士觉得沅水还不够宽敞么?无论多少人,往水里一丢,省了不少麻烦事。”

“男女不论吗?”秋暝着实被吓到了。

“自然如此。”薛无涯满不在乎地说着。

是么?只此一夜,薛无涯将人都糟蹋过了,然后就毫不留情地沉了江?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娶进门的时候都这么草率,喜服是不合身的,凤冠是拆珠掉玉的,连婚礼用具都随意得惨不忍睹,那么他对人能有几分上心?

可这么一想,也有些古怪。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好色如命,男女不论,糟蹋过了便任意处置了,沉江沉河,一了百了。但薛无涯这厮……终究还是河伯啊,连举办婚仪都要从江上走,固然有掩人耳目的意思,可这人如此胆大妄为,当街都敢强抢民女,亦没人敢上前阻拦,他会对江水如此轻慢么?

不,如若真是好色,大可以抢回山庄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认真举行婚礼?如若真的只是好色,男女不论,那为何丢失的男子一个也没有出现在婚礼上?

说到底,男子和女子在他心目中,地位也终究是不同的。

正这样想着,萧焕便听沈望舒忽然冷笑一声,“河伯,你这样讲,就不怕山鬼在九泉之下听了难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