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心(1 / 1)

新出炉的玉成郡主往各宫去拜见的时候诸妃嫔都难免错愕:这和亲的女子怎么又变成了甄家嫡女。

只是太子妃亲自陪着玉成郡主,众人也就都把疑问先放回肚子里,准备转头再聚众八卦面上只是如常的给了见面礼然后笑赞了两句孝心感天动地之类干巴巴的话语。

唯有周菱坐在周贵妃下首颇为诧异,直接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甄然穿着一身茜红真丝织孔雀金鸾云纹翟衣,华丽庄重如同戏文上走下来一般望着周菱:“那应该是谁?”

周菱语塞。

甄然已然自己答了:“应该是我。”

及至拜见完太上皇、皇上两层的后宫长辈,黛玉便将甄然引去重华宫:“你先去我那里稍坐片刻,太后娘娘发话着人将御花园旁的海山仙馆打扫出来你住两日。”

然而还没进重华宫,就在门口碰到了不请自来的徐莹,虽然她只带了一个小宫女站在那里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徐莹对黛玉草草行了个礼,含糊了一声:“太子妃好。”然后直奔甄然,火力全开:“甄家姑娘好久不见啊。听闻令尊打了败仗如今还被关在东夷国做俘虏呢。”

甄然原本落后黛玉半步走此时宽大袖子中垂下的手就顺便扯了扯黛玉的衣裙,示意黛玉不必开口然后自己上前一步与徐莹面对面声音清冷像是冰山上滚落下来的水珠:“彼此彼此听闻自打明妃娘娘因谋害皇后之大罪废为庶人后令尊徐御史的官位也变成了前徐御史。”

徐莹大怒:“不管我父亲官位如何变动我都是堂堂慎郡王妃你不过是……”她说到这儿语塞起来。

甄然体贴地提醒她:“郡主。”算起来,两人现在还算是平级。

徐莹冷笑道:“这种和亲的郡主也算什么名牌上的人?我是皇子正妃,嫁的是龙子凤孙,你却要嫁去只能年年岁岁来磕头上贡的偏远小国!况且你这正妃运道也好,听闻东夷国王原先就有正妻,不过降为了妾室。可位份能降,儿女却是塞不回去了你倒是省心了,过去毫不费力,就儿女双全了。”

甄然点头:“这点好运道慎郡王妃应该也深有体会啊,过几个月刘侧妃诞下皇孙,你也毫不费力的就当母亲了。”

徐莹脸色白了。

甄然却轻飘飘继续道:“听闻刘侧妃出身官宦,家风持正,比之慎郡王妃更多得宫内长辈赞誉,这事儿我远在浙江时都听说了。今日虽未见刘侧妃真容,但只瞧着慎郡王妃,就知道此言不虚谁跟你比恐怕都要强出不少。”

黛玉看着完全被碾压的徐莹:何苦来着,明明又吵不赢每次还总爱挑事。

谁知徐莹忽然转向了黛玉:“太子妃,难道你就看着外人欺负我不成?”

黛玉这几日原本心里就不痛快,徐莹居然还敢主动来撩拨她,于是索性放下脸色来冷冷一笑:“慎郡王妃,这是哪里?这是重华宫门口。你若呆在文德宫,谁会上门寻你不成?玉成郡主奉圣旨留居宫中,只该拜见太娘娘,娘娘们,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徐莹不可置信:“咱们是正经的妯娌,你居然帮着她?”

黛玉蹙眉:“这话更好笑了,谁又是不正经的妯娌?”

徐莹杏目圆睁:“你!你虽是太子妃,可从亲戚上论,我还是你的嫂子!”

身后小萝早就按捺不住了,脆生生开口道:“慎郡王妃,若不念在妯娌之情上,单你方才给太子妃娘娘行礼荒疏,如今又你啊我的不分尊卑,就是罪过。而且您如今站在重华宫跟前不走,只怕一会儿王嬷嬷就要来寻您了。”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一个容长脸的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走过来,因为脸拉着,所以显得更长了。

她先跟诸人见礼:“给太子妃娘娘请安,给玉成郡主请安。”然后转身面对徐莹福了福:“王妃,请您跟老奴回去吧。”

徐莹气的脸色铁青,却也不敢再说,只能甩了袖子就走。

甄然奇道:“她不怕你,竟怕一个嬷嬷?”

没了路障,两人就继续往重华宫内走,黛玉点头道:“我又不能废掉她正妃的位置,她自然不怕我。”

这位王嬷嬷,是太上皇亲口命太后挑给慎郡王妃的教引嬷嬷,说是要重新教导她宫规言行,很是打了徐莹的脸面。

徐莹去太后娘娘跟前哭诉,太后边拨着香炉边轻描淡写道:“虽说皇家没有正妃侧妃调换身份的先例,但诸王府废正妃,侧妃掌事的例子却有许多。”

徐莹听完就不哭了,乖乖领走王嬷嬷,从此更畏惧太后如虎,连带着对黛玉也躲着走。今日要不是听闻甄然入宫,她也不会冲到重华宫来。

她日子过得不好,不知该怨谁,就只能谁都怨恨。

差点成了二皇子妃的甄然,更是她憎恶的对象。

她将二皇子对她所有的冷淡,都归结于他想要娶甄然不得,因而听说甄然要去和亲,徐莹比谁都快活,立马冲来重华宫奚落甄然。

重华宫内,周眀薇正坐着喝茶,见了黛玉就道:“还好,三姑娘只是心绪波动比较大,没什么大不妥。喝了安神药已经在西侧殿歇着了。”

探春今日也是经历了大起大落,当时脸色白的像一张纸,看着极为可怜。

皇上便命人将她送往重华宫,叫请个太医看看,又道贾家三姑娘亦有为国之心,等明日给些封赏再送出宫去。

黛玉便请了周眀薇来给探春瞧瞧。

甄然不等黛玉相让,就自己坐在桌前,开口也直截了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黛玉颔首。

她与甄然见面寥寥,也说不上深知,但总觉得,甄然此次执意要去和亲,不会是为了一个“本该是甄家女儿去和亲。”

甄然转了转右手食指上一枚红宝珐琅戒指,轻声道:“我自然会跟你一一说明白。”她抬起头,眼睛望着黛玉,郑重其事:“只因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求太子殿下成全。”

周眀薇见两人要深谈,原本起身想走,甄然反而道:“请周太医也留下吧。”

众宫人鱼贯退了出去。

甄然先问黛玉:“太子妃娘娘,京中邸报是如何描述这次战败的?”

因是战败的不光彩事,邸报上也只寥寥几笔,黛玉不信甄然没亲眼看过,但还是复述了一遍。

甄然一字一顿冷道:“……东夷国攻入西夷皇城,诛杀西夷国皇室共两百七十六人,并我朝参军两人。参军两人,你瞧,他死在西夷国,竟然连名字都没有。”

黛玉在一团乱麻中抓住了线索。

甄然摘下自己手上的珐琅戒指,按了下一侧米粒大小的金属纽扣,戒指上的红宝石就弹开来,露出里面一张小像。

这样精巧的机括戒指,黛玉也有两个,跟西洋钟一样都是外国传进来的稀罕玩意儿。

以甄家之势,甄然有这样的戒指也不奇怪。

黛玉虽有却是从来不带的宫廷里处处要谨慎,你的戒指能弹开,里面能藏东西,万一发生什么投毒案件岂不是说不清楚。

甄然戒指里只有一张小像,上面画了一个男子。小像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却如核舟微雕一般,画的惟妙惟肖,须发毕现: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手臂上站着一只鹰,横刀立马,英武非常。

甄然冰冷的目光,在触到男子画像时终于带了一点柔软之意。

“他叫韩韶,是我祖父出征时捡回来的孤儿,十三岁的时候就因武艺出众,做了我父亲的亲兵。”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十岁,哥哥胆子大,偷偷带着换了男装的我出门玩,他也只以为我是二房的小少爷,就认真替我牵着马。”

“我十一岁的时候,有官员给大伯父送了一只幼鹿,伯父见我喜欢就送了我。父亲见我很喜欢这只幼鹿,就恐丫鬟们照顾不好这鹿死了我难过,就在自己书房外面辟了一块地养着这鹿,让韩韶帮忙照看着,那时候他十六岁。”

“你不知道,那只雄鹿长大后生的漂亮极了,有那样威风凌凌的鹿角。”

“韩韶还带我看了他替父亲养的海东青,从前我只见过鹦鹉白鹤这样柔顺好看的鸟,从未见过目光凶冷,振翅时令人心惊胆颤的鹰。”

她的目光流露出黛玉从未见过的沉醉与欢喜。

“我喜欢雄鹿,喜欢雄鹰,也喜欢韩韶。”

像是最后一块拼图出现,黛玉终于将一切都联系起来。

彼时二皇子还能跟作为嫡子的辛泓承平分春色,太子之位鹿死谁手还不好说。于是京中不知多少人想做二皇子妃,偏偏甄然作为内定的二皇子妃进宫走流程,却做出一副冷漠高傲之色来,恨不得落选才好。

“人人都道我是因做不成皇子妃而丢脸,所以才跟着父亲去任上,其实我心里只有称心如意的。”

“娘亲瞧出了我的心意,又见做皇子妃之事不成,便婉转跟父亲说了。父亲想了几日,便带着韩韶与我一同上任去了,他虽未明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是答应了的,带着韩韶,无非是想让他攒攒军功,来日才能名正言顺的娶我。”

甄然目光中流露笑意:“那时候我觉得,上天待我真好。爹娘不会拿我联姻,反而成全我的心意,哪有女儿家有这样的福气。”

“这两年来,韩韶在军中也格外用心,慢慢升到了参将。”

“直到西夷国向朝廷求援,父亲就对我说:这是白送的功劳,他准备带韩韶一起往西夷国去。经此一事,他便会上书举荐,给韩韶谋一个正经官职,毕竟我也十六岁了,再不议亲就晚了。”

“谁知我在府中等啊等,却等来了父亲被俘,韩韶身亡的消息。”

然而黛玉细看着,甄然现在的神色却已不见多少沉痛,想来这一月余,该痛的早已痛过了,如今只剩下消沉与麻木。

怪不得此次入宫,她只觉得甄然失魂少魄一般。

甄然看着黛玉,甚至还笑得出来:“所以,太子妃,这次和亲只应该我去。东夷国提出和亲之事,这是上天赏我的机会。”

黛玉与周眀薇对视一眼,皆生出不好的预感。

甄然的心性,怎么会愿意白白委身杀害心上人的东夷国国王,那她不惜忤逆甄贵太妃,也一心求去和亲,只怕不是为了缔结两国之好去的。

甄然将戒指扣上,重新带在指上:“我随父亲上任这些时日,也知道些外面的事。西夷国东夷国虽是岛上小国,却物产颇丰,珍珠、珠宝产量丰厚,尤其是珍贵的紫檀,听说这等入水不沉的上等紫檀,贵如黄金一般。我朝用的也多半是这两国贡上的。”

“可与其等人贡奉,不如将两国纳入国土予取予求不是吗?”

甄然唇角的笑无端带了兵戈杀伐气,这会子才能看出她亦是将门之女:“当然,若为了区区紫檀开战,这是赔本的买卖,皇上想必不肯。可若是东西夷国自己内乱起来,我朝能以极小的代价拿下两国,想必皇上也不会白白放过机会。”

黛玉声音沉了下来,直接道:“甄姑娘,我知道你恨东夷国,可太子曾与我说过这位国主,正是那种精韬钤,善骑射,鹰视狼顾,实力与野心并存的人。你想以和亲郡主的身份在东夷国立足都难,何况是干涉政局搅动内乱,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

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吕后武瞾的本事,就算有本事,也未必有这样大的气运。

甄然轻轻抚摸着戒指:“太子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不是无知内宅妇人,跟太子亦是琴瑟和鸣,才能无话不说既如此,我倒更放心将请求太子之事托付给您转达了。”

她忽然看向周眀薇:“因此我才请周太医也留下。听闻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遇鸩,毒药凶猛且如暴病而亡一般不露痕迹。”

黛玉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身子微微一颤:“你疯了。再不露痕迹,你刚嫁过去,东夷国主就暴毙,怎么脱得了干系!”

甄然只继续看着惊呆的周眀薇:“周太医医术精到,既然接触过这方毒药,自然能配出,还请赠与我两颗。另外,我还想趁在宫里这几日,向您请教一番医理。我知道,救人的本事非一日之能功成,可这世上,从来是救人难,害人却简单。”

黛玉打断:“甄姑娘!”

甄然目光中是如刀锋一样雪亮的恨意,终于失态,胸口起伏不定厉声道:“是他该死!他该死!”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活了是吗?”

甄然作为和亲郡主过去,若非跟东夷国主同食同寝,对方怎么会放心吃用。

“东夷国畏惧我朝,虽说俘了南安郡王与父亲,但都对待如同上宾,当日却杀了韩韶与胡参将。”甄然语气坚定:“韩韶是个极为谨慎的人,想必是当日宴中发现了什么,所以迫使东夷国不得不杀了他,哪怕冒着得罪天/朝的风险也顾不上了。”

“所以他才不是邸报上所说那粗疏无能,延误军情的人!可是他是背着这个罪名死的。”甄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唯有两行泪水蜿蜒而下:“太子妃,你信我好不好,韩韶不是这样的人。在军中的时候,他负责转运粮草,整备甲仗,任何一件小事情他都事必躬亲,做的极好。他是个合格的参将,将来也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将军。”

“可现在他死了,背着延误军情以致战败的罪名死了。”甄然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他无父无母,除了我,没人会记得他,没人会在乎他是不是死的身败名裂。”

“我不能看他死了都背着冤屈。”甄然起身郑重行大礼:“所以请太子将来为韩韶洗脱罪名。”

黛玉伸手扶住她。

甄然反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极大:“太子妃,我跟在父亲身边,对东夷国是了解的!东夷国王今年三十有五,本人是厉害,可下面的儿子最大才不过十岁,主少国疑。况且他虽然现在占领了西夷国,但两国是多少年的世仇,子民绝不可能朝夕就归顺,只要他一死,两国必然大乱,我朝拿下两国并不是难事!”

“太子的外祖与舅舅本就掌着福建水军,极通海上用兵之道。只需太子早向皇上请命,让钟侯爷坐镇浙江,只待来日东夷国主一死,就趁乱收了两国,便是太子一桩大功绩!”

“太子妃娘娘!皇后退居,贵妃地位愈重,如今太子虽是太子,但来日真能永葆安稳吗?请您为太子的地位考虑,替我转达此意!若是太子觉得我的计划不妥,那请他吩咐,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求太子来日能够为韩韶正名,在本朝的国土上替他立一座衣冠冢。他在异乡死的尸骨无存,总要让他将来魂魄能够回到故乡。”

黛玉看着甄然努力说服自己的样子。

那个冷冷的孤傲的女子,如今却像是个疯狂的赌徒一般,不断摆着自己的筹码,想要挤上赌桌,以自己的性命翻盘。

黛玉喉咙间像是堵了个青梅:“甄姑娘……甄然!你冷静一点。”

甄然纷乱的话语这才戛然而止,放开了她的手臂,周眀薇上前看了看,黛玉的手臂上果然已经被勒出了一圈红痕。

甄然坐回椅子上,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抱歉。”

黛玉轻轻叹息:“你意已决,无论太子答不答应,你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是啊。”甄然的目光望着香炉里袅袅青烟:“只是太子如果不答应,没有说服皇上来日出兵东夷国,那么我私自毒杀东夷国主,就不再是舍身为国的功,而是破坏两国之好的过。”

“我一死也就罢了,只怕爹娘祖宗都要受我的牵连。爹娘待我这样好,我不忍。”

黛玉从她平淡的语气中,明白了她一心向死的意志。

甄然露在外面的手腕纤细如能折断一般,脸色白的近乎透明:“我曾盼着这一生与他生同衾死同穴,虽说如今是不能了,但我也不能叫他孤零零死在西夷国。”

黛玉沉默良久,直到宫人走进来回报,说是海山仙馆收拾妥当,玉成郡主可以随时去住后,黛玉才道:“我晚间会将此事说与太子,成与不成,明日告诉你。”

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疲倦。

甄然起身:“多谢太子妃。”

等走到门口,她却又转过头来:“太子妃,贾三姑娘在家里的日子是不是不好过?”

见黛玉颔首,甄然就道:“那还请太子妃将她请出来,让我稍作弥补。毕竟此事将她也牵扯了进来。她的生父嫡母既然能拿她来讨好南安郡王府和甄家,想必是对她无甚情分,此时若见她一无所成的回去,说不定要迁怒她。”

黛玉心道:不是说不定,是肯定会。

探春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宽阔的床上,六神无主,觉得自己好似一只海上孤舟。

今日进宫前,她原以为从此后再见不到贾家人,索性就将从前不敢说的话都说了个遍。

其中包括:直接拒绝薛姨妈让她替宝钗在御前说话的要求,表示要给女儿挣前程请自己赤膊上阵对王夫人斥责她害的宝玉非要出家的话,抬头挺胸反驳道二哥哥是为了消除太太的孽障才要出家对贾政则是横眉冷对讥讽了一句,用女儿换来的官职,不知父亲心里可舒坦另外还对哭着的赵姨娘道,你也不必哭,全当我死了。

一圈狠话撂完,探春前所未有的舒心畅意,正准备抖擞精神迎接新的生活,结果晴天一个霹雳,告诉她不必做和亲郡主了,回家去吧。

她没当场晕过去都是心理素质好的。

这就好比以为拿到了毕业证书,然后跟校长班主任放过了狠话,结果回头一看,搞错了,自己还得留级两年一样。

探春绝望了:这样回家去,还不知要受怎样的刁难磋磨,只怕小命都悬了。

她见到黛玉的时候,忍不住涕泪俱下:“林姐姐……”见甄然坐在一旁,一身郡主服制,终于忍不住抱怨道:“甄姑娘若早想去和亲,何必叫家人闹这样一出,将我置于何地呢。”

甄然对她略欠身:“抱歉。”

毕竟她的意见并不在甄贵太妃的考量里,甄贵太妃只在意甄家的名声,要甄家女儿不去和亲,并不会考虑甄然本人的意愿。

探春呜呜哭泣:“事到如今,我是没脸见人了。林姐姐但凡可怜我,就赏我个恩典,叫我出家算了。”

与其此事不成,她不得不回去面对一众比陌生人还不如的亲人,还真不如让她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甄然道:“我这里有一桩婚事,贾三姑娘看看成不成。”

探春泪眼朦胧望着甄然。

“战败之事一出,贵太妃就在京中迅速为我说定了一门亲事,虽未更换庚帖,但与对方亲长已经说定。是镇国公府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的嫡幼子牛清滨,今年十八岁。”

探春语气发涩:“镇国公府的嫡子,我不成的。”

这跟甄然是门当户对,对她来说却是实打实的高攀。

甄然摇头:“仓促之下,哪里能找到好的婚事,这位牛少爷之所以出身名门,十八岁还未说亲,正是因为他本人无心仕途不说,还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听说对屋里的通房丫鬟都极好,甚至已经有一个开脸做了姨娘生下了庶长子。”

“按理说,咱们这些人家,虽然也会安排通房,但极少有提前诞下子嗣的,听说当日牛夫人也要将这妾室处理了,只是这位牛少爷哭的闹得肝肠寸断只是不许,才不得已留了下来。因此他的亲事也就难了。”

“若非我家出了这样的事,甄贵太妃也不肯跟牛家说亲的。”甄然将所知之事一一说来:“所以,这门亲事算不得好,夫君满屋子宠妾,又不思前程。贾三姑娘若是嫁过去,又不似我总有甄家撑腰,只怕更艰难些。”

探春越听越认真,眼泪也收住了。

按理说女儿家听到婚事,应该害羞避开,可探春现在都被逼到悬崖了,哪里还在乎这个。

她想了想,坚定点头:“我愿意。”

见黛玉嘴唇微动,探春生怕黛玉要拦着,连忙道:“林姐姐,我已得罪死了太太,若这样回府,将来指不定被太太指到什么人家去!这位牛少爷虽有诸多不是,但只看他能豁出去护着一屋子丫鬟妾室,就知道是个重情心软的人,我嫁过去好生用心,说不得还是一条生路。只是……”她担忧地望向甄然:“能成吗?”

甄然点头:“作为和亲公主,太后娘娘想必会单独训诫我一二,我会为你提出此事,请太后成全。毕竟你此番有着主动为国和亲的名声,进宫却闹了一场乌龙,太后会格外施恩安抚的。”

何况牛家这门亲事,本也算不上什么好的。

黛玉看着甄然认真安排此事的样子,心中却越发沉坠苦涩:她是真的一心求死,所以才一点人情纠葛都不肯欠下。

走也要干净清白的走。

三日后,玉成郡主奉圣旨随双夷国使臣回国。

太后赐下玉如意并亲手为其盖上盖头,而太子妃更亲自将身穿嫁衣的玉成郡主送上轿子,且一路送嫁出宫。

甄然并没有等到已经在赴京途中的祖母与母亲。

“再见也不过彼此伤心,还不如不见的好。”

黛玉也曾问过甄然,这样决绝舍父母而为情就死,又如何忍心。

甄然沉默片刻道:“如果他死在别的战场上,我未必能舍下父母求死。可这次是我父亲战败被俘,和亲的本该就是我。我只是在一死和委身仇敌苟活中做选择而已。”

言尽于此。

是日,黛玉在后宫送嫁,辛泓承作为太子,在前朝送别使臣,可谓是给足了双夷国脸面。双夷国使臣激动万分,再三拜谢,深感天/朝对玉成郡主的重视,对双夷国的重视。

更代表新任双夷国国主再三表示,举国上下定会将这位玉成郡主奉为一国之母,终生礼敬。

而皇上这里点头微笑送走了使臣,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其实早已一封密旨发往福建,将钟侯爷火速调任浙江。

辛泓承从黛玉那里听了甄然的话,思虑了一夜,次日便单独回禀了皇上。

果然,皇上对能以小代价拿下两个物产丰富的附属国甚为感兴趣,命吴太医将数种禁宫秘药交给甄然,包括但不限于毒药。

皇上对甄然愿意为国献身的精神表达了高度的赞扬,同时亲口允诺她,来日功成,就将此次甄应奇的罪名一笔勾销,并为韩韶立衣冠冢,赏武将谥号,赐忠毅将军之名。

甄然叩谢圣恩,领命而去。

后宫。

玉成郡主的喜轿到了顺贞门,黛玉就不能送了。再往前,便出了后宫的范围。

顺贞门前,黛玉下了辇轿。

甄然的大红喜轿掀开半边帘子,她毫不在意的将自己的盖头掀起,浑然不管随行女官急的掉汗:“郡主,郡主,不能掀盖头啊。”

甄然理也不理,只看着黛玉,似有话要托付,却终于没开口。

该说的话早已说尽,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安天命。

她最终只是对着黛玉笑了笑就撂下了大红缎帘,盛妆之下,笑容格外鲜妍明媚。

周眀薇在海山仙馆门前等着黛玉。

甄然临走前拜托黛玉:“我在这里留了一些物件,请太子妃娘娘帮忙,将这些放到他的衣冠冢中便可。”

韩韶的墓碑上,终究不可能刻上一位与他毫无关系的和亲郡主姓名,能有两人衣物合葬,已然是天幸。

“我陪你一同进去。”周眀薇深知黛玉这几日心绪极差,不过是强撑着料理甄然和亲之事,就不放心她自己来收拾甄然的遗物。

一进内室的门,便见架子上挂着一件鲜红的嫁衣。

与今日甄然身上穿的内务府赶制的金线嫁衣不同,这件少了些华丽,却是甄然这两年来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欢喜。

床上还整整齐齐叠着两件家常的冬衣和夏裙,并荷包扇套香囊手帕等物俱全。

最上面搁着甄然当年亲手穿过的鹿首图样的珠钗。

周眀薇从桌前拿起一页纸:“她只留了这一句话。”

黛玉走过去看,洒金梅花签上是工整的瘦金体,笔迹瘦硬如屈铁断金,上面写着一句词:“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黛玉知周眀薇向来不看诗词,忍着眼底的湿热道:“这是稼轩居士的词,上半阙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写了和亲的昭君,与退居长门陈阿娇陈皇后。”

“可是周姐姐,你看甄然她,心气多高啊。明明自己也做了和亲郡主,却偏不肯以女子自比,只将自己比作送别苏武的李陵将军。”黛玉的手指一一拂过这些字迹,喃喃道:“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故人长绝。这里的东西,都是留给逝者的,唯有这句话,是留给活着的人。”

黛玉抬眼望去,眼前一片鲜红,嫁衣如烈火。

她垂眸,无声无息地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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