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蛋(1 / 1)

四月,酒馆门口的槐花开得正好,一串串白花瓣儿飘出淡淡的香甜味。

直到夕阳的余晖洒在屋顶的琉璃瓦上,酒馆里的客人也就走得差不多了。老板娘半夏放下怀里的兔子阿顺,撩起帘子转身进了厨房。

片刻后,她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槐花炒鸡蛋,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靠窗的桌子,粉白的小拳头扣向光滑的桌面,轻声道:“你的。”

那桌上正趴着个红衣女子,对着窗户方向睡得香甜,从半夏的方向并不能看到她的脸。窗边一枝梨花伸进窗来,洁白的花瓣恰好落在她的身上。

听到耳边的声响,女子才缓缓抬起头,冒着热气的美味让她打起两分精神,勉力眯起眼睛,伸手拣了槐花来吃,哼唧两句,又埋头继续睡。

“我的祖师爷啊,您该醒醒了。”半夏在她对面坐下,娇软的语气中带着三分无奈和七分关切。

那红衣女子哼唧了两声,半晌才有动静,转过头来,一双噙着潭水的美眸懒懒地瞧向半夏,她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梅花纹酒壶,绵软娇嗔的嗓音带出几分不满足:“我今儿都喝完整整一瓶,才有几分醉意。半夏,你老实说,这里头到底掺了多少水?”

无良商家,黑心老板娘,狡猾奸诈……

但仔细一想,这酒馆自己也有一份,她肚子里骂人的话就此打住。

半夏伸手替她摘下落在她身上的梨花瓣儿,淡然笑着:“你三杯倒的酒量,最适合这种浅淡的荔枝酒。”

红衣女子吸了吸鼻子,倒像是生出几分委屈来。

“我酒量差,才得多练。”

但她说的多练却是一天喝醉个三五回。

红衣女子扯着袖子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随后抓着银纹酒壶翩然起身,步伐虚浮地在原地晃了晃,顺势转了个圈,扬起满地梨花瓣儿。

待她站稳脚步,原本凌乱蓬松的头发已经变得顺滑整齐,那一张白净的脸才完全露出来,粉腮红润,眸含秋水。

未施粉黛,却艳若桃李。

望着这一幕,半夏忽而怔住,她仿佛看见漫天大雪地里站着个伤心欲绝的红衣女子,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半夏摇了摇头,不再深想。

眼前这位可是凤凰台的珑音祖师,凤玲珑!何时掉过眼泪?

“半夏小鬼,想什么呢?”凤玲珑上前,敲着她的脑袋,顺手掀起她额前一绺儿碎发。

半夏这才回过神来,捋了捋被她弄乱的头发,转而笑道:“我在想啊,若是被那些酒鬼色鬼瞧见你这模样,我们酒馆的生意就不用愁了。”

凤玲珑秀眉浅蹙,缓缓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隔空取来门前的酒酿秤杆儿在手中敲了敲,眯起美眸,捏着嗓子说道:“小鬼,我堂堂凤凰台的祖师爷,你竟为了二两酒钱,叫我出卖色相?置我的名声不顾,让整个凤凰台颜面扫地?”

半夏仰头看了凤玲珑一眼,忽而垂眸低笑:“不敢不敢,要真的打您主意,那些徒子徒孙们还不得将我扒皮抽筋?”

虽说凤玲珑在外面名声的确不大好,但是这些徒弟们对她还是极为尊崇的。

就在半夏准备说几句好话的时候,就听见凤玲珑忽然板起脸来颇为郑重地说道:“咱们做人哪,总得有底线。”

紧着却话锋一转,她又补了句,“再怎么着也要是个俊美的少年郎,才配得上风华绝代的祖师爷我啊。”

“……”半夏掩面扶额。

果然还是他们那个真真的珑音祖师啊。

半夏瞧着她今儿当真是醉了,转身添了一盅醒酒汤递她,柔声催道:“您喝完就早点回去。”

凤玲珑没急着接醒酒汤,纤细的手虚扶门框,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颗拳头大小的鸟蛋,冲那圆滚滚的蛋狠狠拍了拍,幽幽说道:“它破壳之时,便是我回山之日。”

一年前的除魔之战中,凤玲珑去打了个酱油,顺手捡只蛋回来。

这是上古异兽产下的蛋,比一般灵兽还要高阶的珍品。若能将其收为坐骑,那么她将再无敌手。

但是到现在为止,这蛋已经在她胸口焐了一年,却不见半点动静,着实叫人头疼。

“哎……”她禁不住长叹一声。

感慨之后,收回思绪,凤玲珑还是捏着鼻子灌下一碗醒酒汤。

一碗醒酒汤下去,人也清醒大半,她伸着懒腰说道:“我的坐骑要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九瑟。”

她刚捡回来这颗蛋的时候,就先为它取了名字。

九瑟,酒色,她的最爱。

半夏自然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禁不住摇摇头。

在凤玲珑心里,能取代酒色的东西,大概永远都不会有。

瞧着她要久住的意思,半夏也不勉强,只道:“您不乐意回就不回,山上有温掌门在,自是周全。”

这话,凤玲珑还是爱听的。

“九个徒弟,总算有个靠谱的。”凤玲珑倍感欣慰地扬了扬小巧的下巴。

自五百年前,她创立凤凰台开始,共收过九个徒弟,只是前几个都被她这个师父影响深远,不喜欢门派规矩,更不愿被束缚在掌门之位上,直到小七温如玉的出现。

傍晚,漫天云霞涂染出西边瑰丽的天空,如此良辰美景,正适合荡个秋千,做场好梦。

半夏换身衣裳出来,袖口和裤管都紧紧扎起,一身干练,弯腰拿起墙边的草鞋,冲着树下的凤玲珑招手:“后面那块地要耕,你去不去玩?”

凤玲珑正在树下逍遥地荡着秋千,身后是一片鸢尾花的紫蓝色花海。

“不。”她垂眸望着手里的玉兰花儿缓缓摇头。

半夏也知道,这位祖师爷对这些农活不感兴趣,也不勉强,便把酒馆前堂的阿红阿蓝叫来,对她说道:“你若是无聊,就给她们换个样子。”

凤玲珑一双澄明美眸闪了闪,对于自己擅长喜欢的东西,自然是有兴趣的。

她从秋千上下来,对着阿红阿蓝轻轻挥袖,两个活生生地人立即变回一对小小的木头人儿。

众所周知,凤凰台的珑音祖师最擅长制作机关木头人,所做出来的人宛若真人,惟妙惟肖,战斗力极强。只是,如今是太平盛世,她的木头人都用在端茶倒水,洗碗扫地的活儿上了。

凤玲珑蹲在树下,从袖中掏出螺钿金玉匕首,抬眸望了眼院门口半夏的背影,凤玲珑嘴角逸出抹邪恶的笑。

想着半夏回来气得跳脚的模样,她就莫名地兴奋。

“都是嫉妒惹的祸啊,不能怪我。”凤玲珑低声念着,“心魔难除,心魔难除啊。”

对于阿顺,她眼馋许久了,但使尽法子也得不到。

哎!

阿顺这只神奇的兔子,可变幻任意大小,大个头儿的时候能用作拉车,犁地,中等个头儿能看家护院,缩成毛茸茸的小团子,直接可以上手撸……

凤玲珑低声叹气,垂眸摸向怀里的那只蛋说道,“你以后要比那个兔崽子能干!”

怀里那只蛋似乎动了一下。

凤玲珑觉得她大概是错觉,一颗蛋怎么会点头?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凤玲珑已经把阿红和阿蓝换了模样,乍一看还没什么,但仔细一瞧,这两张脸和半夏相差无几,区别只在于,半夏更为娇小玲珑,而她们则高出一个头来。

“去干活吧。”凤玲珑收起金色匕首,瞬间心情大好,转而又回到秋千上,继续享受温暖阳光的沐浴。

“是,主人。”两人齐声答应着,便去了酒馆前堂继续忙碌。

大概是傍晚的风太温柔,凤玲珑抱着一壶青梅酒昏昏欲睡,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就睡着了。

和别人醉酒时思绪纷乱的情况不同,凤玲珑反而是清醒时更容易陷入梦境,而最近这段时间,她做噩梦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

梦里,她又想起那段痛苦的回忆。

漫天飞雪的山巅,她最尊崇的师父死在她的怀里,把玄门秘宝交给她,让她离开君氏。

“玲珑,我死以后,你就自由了……”

自此,她就是玄门的叛徒,过着胆战心惊的逃亡日子。

就连曾经唯一值得信任的人,也向她挥起利剑……

陷入噩梦的凤玲珑表情痛苦,额上直冒冷汗,深皱眉头,却无论怎样都醒不过来。

而她怀里的那只蛋却突然钻了出来,从蛋壳里挣扎地长出三条腿,在她身上来回地抓挠着,试图让她醒过来,或许是用力过猛,它不慎从她身上摔了下去。

“师父!”

凤玲珑一声惊呼,终于从噩梦中醒过来,大口呼着气。

又是一场梦吗?

好险,刚才若不是被外力拉扯,她就要彻底陷进那个梦魇中去了,甚至会走火入魔。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慢慢平复了心绪之后,转头就瞧见树下那颗掉进坑里的蛋,正努力摆脱困境,奈何怎么都爬不上来。

等凤玲珑把它从坑里救出来时,瞧见破壳出来的三条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目间浮上愁云。

异兽破壳当然是喜事,但它新长出的三条腿,是个什么玩意儿?

虽说上古异兽和现在的灵兽大不相同,但不应该是更为智慧而强大吗?

怀着复杂的心情,凤玲珑没有再把它塞回怀中,而是放到了尚有余温的灶台边。

又从怀里掏出一颗火明珠放在它旁边。

“老实待着,我去去就来。”凤玲珑要悄悄去偷一壶枇杷酒。

半夏实在小气,每次都不肯叫她喝个畅快,现在趁半夏不在,她打算多拿几壶出来。

而此时半夏已经回来,在屋里换下满是泥水的脏衣服,便去厨房炖莲藕排骨汤。

厚重的砍刀狠狠剁下去,排骨咔咔作响,被分成均匀大小块状。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半夏就去灶前生火,刚一坐下就从上面滚下来一颗蛋,她吓得面色发白,手里的干树叶撒了一地。

而阿顺护主心切,一双红眼睛冒着火苗似的,警惕地呜呜叫几声之后,冲着那颗蛋狠狠地咬了下去。

咔嚓,蛋壳碎裂。

破了?

返身回来的凤玲珑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心里咯噔一声,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