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仅有的接受知识灌输的时日里，赫希安不曾知道人类复杂的事情，更不能体会茉慈矛盾的眼神和语言，只是他通过念的探查已经得知茉慈身体并无异状她状态很好，身体很好，念力充沛并且情绪稳定。

虽然无法理解她先前缺乏礼貌的语句之下到底有什么含义，但听到她说了两次“谢谢”时，他知道茉慈是真的诚恳道谢。

“你是我唯一的同伴、同族人，”赫希安不大自然地瞥了眼被她轻覆的手，“我们理应如此。”

茉慈失笑：“是了，你说得对。”

他们之间不需要太多再见重逢的叙旧，赫希安见她平安无事眉间舒展了些，抽回手站起身，此刻疑惑退去，转而是略带不满，他说：“但你违背了使命，就连帮助了你的我也是。”

茉慈选择了和赫希安截然不同的念力方向，她为治愈和赋予，却唯独因此舍去了诞育新生命的能力，而赫希安选择了纯粹的毁灭和剥夺父亲曾担心他会步入歧途，因为他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再对赫希安进行教导，所以把他托付给了当时所剩不多的族人古板严肃的雅利代为抚育。

因此，同根源的两人拥有几乎一样的组成、容颜，性格却大为不同，在茉慈去了人类大陆七年后，这种差异性进一步扩大。

茉慈不管他别扭，不容拒绝地拉住了赫希安的手，“你说的不错，我们应该相互保护，但也有权力决定该怎么度过漫长的生命。父亲最后也是这样说的，要用自己的眼和心看世界。我想，在他生命终点临近时，已经不再执着于让鲁鲁卡存续于世界了。”

她的笑容和语气一样温柔坚定，赫希安想到她说的确是真话，但还是叫他难以接受。

“我认识了很多人，啊，应该说，我认识了很多人类，”茉慈水盈盈的眸子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雾，“以懵懂无知的姿态学了很多他们的事情，也做了许多原本我不会做的事情。”

赫希安发现她眼里的雾是一层泪水，而它们已经溢满，垂在眼角欲要坠下。

“人类很不负责地把一片很大的区域当作垃圾场，全然不顾那里也有无数挣扎求生的同类，我在那里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一个人。”

茉慈对他暖洋洋地笑了笑，“我以为我会永远在父亲身边，也同样认为我和他也永远相伴，不过父亲死去，我也离开了他，或许在岁月里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上永恒。”

“那为什么要哭泣？离开他的理由？”赫希安僵硬地用手指拂去她垂在眼角的泪，茉慈却趁势在他宽大温暖的掌心蹭了蹭，含泪带笑。

“我的珍爱，把我当作资源，真正关爱我的人，逐个死去。我很失望。”

“对他们？”

对于茉慈突如其来的亲昵，赫希安感到很不习惯，他几乎没有同茉慈私下相处过，两人虽常常见面，但更多的时间里都跟着各自的监护者。

“对我自己，”茉慈察觉到他不习惯同自己亲近，“但不后悔。”

赫希安七年来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守在隔海暗黑大陆的入口、以自己的标准判定是否放行前来探索的陌生猎人，然而这其中他从未感觉到困惑或者快乐、抑或无聊他只认为这是必须履行的职责。

“那这次回来之后呢？”

明白他所问是自己归来的目的，茉慈揉了揉眼，说：“做个方便来回走动的通道，我答应某人，保护他们的世界不被我们的世界毁灭。”

显然赫希安对于这番回答并不高兴，他木着一张脸，漠然点点头，“好，要我提供帮助吗？”

茉慈如今已经知道该怎么体察他人的情绪，她对于赫希安的失望了然于心，抬头看着这个和自己相同面容的唯一同血亲人，“也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交换，我代替你去门前驻守，你去人类大陆看一看。”

赫希安定定地看着她，沉默半晌，然后摇头。

“不用，我可以慢慢听你说，这样就好。”

“好吧。”

茉慈把另一把椅子拉得近些，让赫希安坐在自己身旁，从坤包里拿出左轮，将7年记忆压缩灌注。

“和人类缔结契约获得的能力，可以高效读取、传输记忆。”

瞄准、扣扳机，赫希安淡然地看着她的动作，枪响刺耳，在近乎封闭的室内久久回荡，当最后的余韵几近消失时，他已快速地读取了跟随金属弹丸涌入的记忆。

垃圾堆、受伤的少年，团队、誓言，爱、欺骗，血腥和背叛赫希安暗自感叹人类念能力的精妙，这的确比言语口述要具体、真实、高效。茉慈不等他说什么，又将那几年与父亲相处的记忆灌入第二枚子弹，毫无保留地将其呈给赫希安。

“我现在才发觉，父亲当时的决定对你来说并不公平，”茉慈拿出手帕细细擦拭，再小心放入坤包，“也理解为什么那时你为何不大和我亲近了，所以出于愧疚的补偿，或者别的也好，我希望你选择接下来想要度过时间的方式，其他事情我会承担。”

赫希安还未完全理解巨量的记忆内容，就被茉慈的话语从中惊醒，微微垂眸，看见她手腕上那支黄金宝石手环，又看了眼容纳有那把她珍惜的奇怪武器的小包，最后才与茉慈视线对上。

“现在的生活就是我选择的生活，”赫希安神情不那么木然了，“你憎恨父亲给你安排的责任，以及他对于治疗的不配合，我也憎恨你当初选择离我而去。”

他的眼神清澈坦荡，宛如茉慈记忆中所有的鲁鲁卡人一样，对同伴忠诚，高傲却不吝啬体贴，赫希安诚实直白地将那时的心境说出口，而茉慈明白，至少此刻他已经不再责怪自己了。

“能回来真好。”茉慈俯下身，轻轻枕着他的手臂合上眼，赶路的一个月里她从未停下休息过，很快便沉沉睡去。

赫希安发觉茉慈已经入睡，只得叹息，不过他没有挪动手臂，而是靠着椅背，也闭上了眼。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半夜，豆面人打着手电筒走到地下室入口，他看见了两个几乎完全一样的人坐在室内安静休息，于是不想打扰，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抱歉，久等了。”

茉慈在听到脚步声时就已醒来，她叫住了准备离去的人，豆面人回身对她说：“出口设置好了，我和他们讨论了下一些工作上的事，因为没办法将这边连入网络，所以一直以来都只能让金两头跑传递资料呢。”

“他不是有”茉慈快速反应过来，贪婪之岛通往这里的地点并不适合人类往来，如果每次为了传递资料都要突破屏障区，那就太麻烦了，“有什么我可以提供帮助的地方吗？”

“嗯，回去后我会让人赶制设备材料，正好利用你的公寓新大陆的这段念力走廊作为电缆。”

茉慈稍加思索后赞同豆面人的决定，也了解他缺一个能在奇长通道里铺设设备的人，赫希安安静地看着她和异族人平和对话，豆面人同样注意到了他，于是对赫希安礼貌地点头打招呼。

“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吗？”赫希安从他们对话里听出了这条信息，茉慈对他抱歉地笑笑，肯定了他的疑问。赫希安虽感遗憾和不快，但还是一如既往尊重她的决定。

茉慈笑说：“履行对人类承诺的时间长度对我们来说就像上次入眠那样，我们随时都可以到达对方所在。”

赫希安虽不具任何与亲和力沾边的特质，但他的本质与纯粹的鲁鲁卡人并无不同，两人之间无需誓言，“在你走之前我都会留在这边。”

“好。”

由于赫希安并不欲与其他人类接触，所以只有茉慈和豆面人最后回到了猎人驻扎地，所幸豆面人早已把需要商讨的事情整理好，他们两人和驻扎此地的五个猎人围着桌上灯火聊起这片新大陆的一切，直至天亮才稍感困倦。

茉慈看着伏桌打哈欠的猎人们，主动提出要帮他们折腾来新鲜食材做丰盛的饭菜，随后消失在小屋之中。

群青的高空，金色的光照，蔚蓝的海，没有人工的景色是如此宁静自然，茉慈去到了海边，却意外发现在这片青黑色岩壁之下的海湾，错落一簇又一簇金绿色的明石晶体柱，而不知何时跟随而来的赫希安从岩壁上跳下，站在茉慈身边。

“你以前很喜欢明石海岸。”

在赫希安的记忆里，茉慈单独休憩时总爱呆在有无数明石结晶的海岸，她会安静地看着远处海天交界线。

而茉慈知道这一片海湾本没有明石，她挽赫希安的手拉着他和自己一同坐下来，海风暖洋洋的吹着很舒服。

“要是我们以前就一直待在一起多好。”或许自己会更加重视同血的家人，而不是因为不满和怨恨远走他乡。

赫希安看了眼眺望远海的茉慈，从白袍口袋里拿出了软布包裹的东西，茉慈接过，布料里的东西轻轻碰撞，清脆悦耳，她掀开一看，不由得愣神。

明石被打磨得水润无暇，赫希安做了一支全新的明石手镯，及一副珍珠状的明石耳钉，他们分开的时间不过五、六个小时，他居然做了这么多

“人类称作伽蓝之星的毒敏宝石矿，我做了两条手链，还有这些输入了能力的明石弹丸。”

赫希安又拿出另外一个小布包，是10颗明石做成的弹珠、两串由圆珠状毒敏矿石做成的青碧色手链，以及小瓶暗红色的液体。

“如果不够用了，我会再做给你。”

从前要用金矿给父亲制作礼物时，赫希安的手工水平就远超茉慈，做出来的东西精致结实，如同茉慈手里捧着的一应饰品及贮存了念能力的小圆珠，它们浴水般光滑，在阳光下剔透得让人挪不开眼。

茉慈很快从难为情中解脱出来她知道赫希安从她的记忆里看到了自己对从前那套首饰的喜爱。不再感到尴尬时，便是酸暖的柔软将整个心房填满。

“其实我想以后或许可以存粹地只为救人而使用能力，”茉慈靠了靠赫希安的手臂，“那些猎人对我充满好奇和喜爱，但如果他们知道我作为幻影旅团成员，到底做过什么事的话”

“过去的对错无法再修正，我们还有将来。”

茉慈苦笑，“嗯。”

念及来到海边的目的，茉慈戴好全套新制的明石首饰后跃入海水中，准备捉些特别的鱼类回去，幻形为人鱼更便于她在深不见光的海里行动，不多时，茉慈就用衣服兜了好些奇奇怪怪的鱼上岸，同赫希安告别后回到了猎人小屋。

有些鱼的器官可以剖出类似盐或酱油的汁液，而有些鱼则跟蚌似的，体内含有数颗光泽艳丽的珍珠，无一例外的是，这些鱼肉都十分好吃。茉慈把从鱼体内得到的珍珠留下七对，其它的全部赠与了猎人小队里的两名女猎人。

大家也逐渐意识到分别即将到来，虽有不舍，但双方都不是仅为游乐而团聚在此，茉慈提议这次可以通过走廊跑回去，可豆面人一脸平静地看着她，无言且目光澄澈，看到连茉慈都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我们在这里还有其它事情没有办完？”

豆面人目光依旧清澈，他摇了摇头，十分礼貌地说：“茉慈小姐，我希望飞回去。”

“嗯？”

“我更愿意看海。”

“”

其他人憋着笑转过身去，茉慈揉着眉心同意豆面人的提议。

猎人们帮他们找来容器储备了足够的淡水，当茉慈在他们面前再次幻形时，女队长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当水罐们和豆面人都在灰白隼脊背上时，茉慈对送别的人点点头，又看向远方一直望着此处的赫希安，虽然只在家乡停留了一天，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坦然平和。

赫希安说的话都是正确的，过去不可变更，可将来还在手中谱写着。茉慈冲入云层之上，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返程。未来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