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来回一趟真的很麻烦啊。”

手机听筒里传出金的声音，虽然有些微失真，但话语间的无奈和推脱之意不能再明显了。茉慈捏着裙角的手指紧了紧，“比起你，更难走一趟的是我。”

她听到金的叹息声，也不着急说什么，自在地享受现下的沉默。

“好吧，但我不保证一定能按要求办妥。”

终于松了口气，茉慈笑答：“我等你好消息。”随后挂断电话，从书桌上找到笔，开始在金整理打印的文件上写起注释，墨水笔划在纸上的轻微白噪音使房间更显宁静。她打算把这份注解过的文件当作谢礼赠与金，索性书写速度没有因为身体的异常性质而打折扣，完成时已是晚间十一点三十分。

风铃般轻柔悦耳的门铃响起，茉慈把文件放进抽屉，起身去客厅走到玄关，也懒得从猫眼确认就直接打开门。

是豆面人，他手上提着两大纸袋，依稀看见里面整齐放好的服装包装袋。

“换洗的衣服，如果不喜欢的话，留着吊牌别剪。”

茉慈接下：“谢谢你。”刚想说现在也不需要操心衣服，却记起冰箱里的大堆食品，于是邀请道：“进来吃顿饭吧，这两天多亏你照顾。”

“谢谢，但我还有工作没有做完。”

豆面人很客气地拒绝邀请，茉慈没再强求，与他话别后将两个纸袋提进卧室，然后继续泡在书房。她从书柜下面更大的储物柜里找出打印机和纸，这倒省了不少事，把机器接上电脑后，忙活一夜整理出注解过的文书。

昨天就打开的猎人网站页面一直没关，茉慈看着搜索栏闪烁的光标许久，抬手输入了弗丽达的名字，她的个人资料上已经标明是二星猎人了，还附有许多篇关于新幻兽的研究报告，是目前非常活跃的幻兽猎人之一。

真好，无论是谁都在继续自己的生活，努力朝目标前进。茉慈眼中泛着柔光，这两天来第一次真正想到休息。但她感觉不到累，也不知道对于自身来说目标是什么。从前倒是目标明确，但过去已被找回，现在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茉慈突然嗤笑一声，自欺欺人是愚钝的表现，但她想要的现在无法实现。现状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从父亲留下的文书里面找到了苟延残喘的办法，用三原水调配出血液，结合其它材料制作的骨与肉，可暂时缓解现状。这就是重复父亲当时创造她血肉的过程，可考虑到难度和时间上的紧迫性，无法找到和当初一模一样的材料，她退而求次简化了许多。

总比变成“幽灵”要好。

茉慈几乎一直呆在书房，冰箱里大堆食物终究浪费了，两个星期后她找出垃圾袋，把坏掉的食品蔬果通通装进去，然后从进来后第一次走出屋子。此时是傍晚，差不多正好是协会职员下班的点，她住的这栋楼离小区大门不远，能看到陆续归家的人。

遥遥望了眼这些或疲倦或神采奕奕的人，穿戴严实的她把垃圾放下，准备上楼，却被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嗨。”

是帕里士通，他夹着公文包向她走来，茉慈对他点点头，也不想多说什么就准备进楼房，帕里士通却快她一步，熟练地在门禁控制面板输入密码，颇具绅士风度地拉开大门。

“方便聊一会儿吗？”大有一副不答应就不让她进去的架势。茉慈盯了他几秒，然后再次点头，他侧身挪开位置。

还是帕里士通先一步进电梯，他按下12楼，开始闲聊：“那些菜不喜欢吃吗？”

“感觉不到饥饿，”茉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不怎么想理他，“而且吃了也不会消化转变成养分。”

帕里士通感到惊奇地说：“那是我准备不周了，如果有能提供得上的食物，告诉我就行。”

“活人。”

“嗯？”

茉慈摘下口罩，露出脸上不怀好意的笑，“活生生的人，唯一能派上用场的食物。”说完白了他一眼，盯着电梯液晶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要多少个？”

语气清淡得好像在问她要多少件衣服一样，异常从容。

茉慈眯起眼，瞟向他依旧挂着微笑的脸，发觉他是说真的，心底发凉的同时感到有些悲哀，电梯很快到了12楼，厚重的金属门打开，她先跨出去。

“进屋里再说。”

“好啊”

不知为何，他轻佻的语气把气氛弄得很暧昧似的，茉慈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摸出钥匙开门，径直走进厨房拿出一个杯子，然后烧水。防盗门被人拉合，随后脚步声由远到近，帕里士通在她背后说：“为什么是需要活人呢？根据现有的情报，不是有装置可以把死人的灵魂转化成养分吗。”

“真想知道吗？”茉慈也没回头，注视着烧水壶燃亮的指示灯，帕里士通回答说：“嗯，挺好奇的。”

她却没说话，直到指示灯灭水烧开，她倒了杯水握在手里，走到客厅，帕里士通就像跟屁虫一样从厨房门口跟着走到客厅，仍是满脸期待地看着她。茉慈看着茶几上梅花花纹呆了几秒，就把水杯放在靠近他的位置。

“有种东西只有活人才能提供，死了就没有。”

帕里士通歪头，显然没想明白，并且她也没说明白，敏锐察觉到她不想说的原因，也没有再追问，只问：“那需要提供多少个？”

茉慈拧着眉毛，干脆坐在沙发上，“不需要，我不想因为苟命而杀人，尤其是在不必要的情况下。”

“不一样了呢。”

“嗯？”

帕里士通放下公文包，也坐下来，笑着说：“你在旅团的时候和现在，不一样了。”

突然有种被棘刺扎到肉的惊痛，茉慈拉下脸，嘴紧抿成一条刻薄的线，帕里士通却非常愉悦地哈哈笑起来，她呼出一口浊气，提醒道：“叙旧的话，我现在没空。”

帕里士通稍微收敛得意的笑容，问：“我想知道，你和会长之间协定了什么。”

茉慈直接反问：“为什么不问他？”

“啊，就算问他，他也不会正经告诉我啦，你前不久不是说过，再也不会撒谎了吗？”

指的是在飞艇上的那番对话，茉慈好脾气地回答：“不撒谎，也不代表知无不言。”

帕里士通并不为她的不合作感到头疼，仍旧笑眯眯的，“我还以为，你多少不会那么讨厌我了呢。”

“我有几个问题，”茉慈脸上出现和面无表情差不多的冷淡笑容，“如果回答真实，那么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

“请说。”

“到底为什么击落运送我的飞艇？”

与她不同，帕里士通脸上笑容的温度几近真实，但看在茉慈眼里，那就象一层完美无瑕的遮掩，猜不透笑容面具之下是讥嘲还是冷漠，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小口，给出简短答案：“个人兴趣。”

茉慈感到有些反胃，虽然现在没有真正的胃，望着帕里士通无可挑剔的笑颜，她把自己脸上的假笑消散了，语气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窟卢塔灭族，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

话语掷地有声，茉慈用特殊视觉看见他脉流稳定，没有些微凝滞或加速，魔眼不再，她只能这样确认话语真伪。反复确认自己的判断后，茉慈合眼仰起面庞，柔白灯光落在她精致无暇的面庞上，将苦恼又释然的表情映照出虚幻的影子，她复又睁开眼，这时茉慈已经没有表露任何情绪了，她的脸正面对着帕里士通，仿佛一面镜子，看不到她本人的任何情绪，却能从近乎完美的脸上瞧见观看者的倒影。

“作为最后防线，确保人类不因探索未知大陆自取灭亡。”

帕里士通状作惊讶睁圆了眼睛，他说：“那还真是崇高的任务啊。”

“所以你打算继续搞破坏吗？”

茉慈起身走去厨房，提来热水壶，往帕里士通的杯子里添水，却没想他突然捉住茉慈提水壶的手腕，她对上帕里士通愉悦的眼。

“就凭现在这样的你吗？”

茉慈撇开他的手，将水壶放下，自己坐到另一边，面有麻木之色，“人类，在我看来，和你们眼里的湖光蝶没有区别。”脆弱美丽，也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消逝，却让她有种莫名向往。

“漂亮整齐的街道，各种颜色的房子，神情不同的行人，幸福的家庭或者不幸的人，有私欲且个体化意识更强的人类，每一个都独一无二。”茉慈说完缓慢地看了一圈这间公寓，接着说：“以前被同伴说过伪善，我也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伪去掉，让别人和自己都认同，但这本来就不是需要特别证明认同的，基于以上，我答应了艾萨克尼特罗，直到你们不再需要我来”

“保护？”帕里士通收起无所谓的笑容，他还是笑着，但现在的笑容却夹带冷淡、甚至含有敌意，“茉慈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会长率先和你达成某项协定，实际上是损坏了其他怀有同样目标的人的利益？”

茉慈眉头轻皱，用比对方笑容更冷淡的声音说：“我不关心这些，帕里士通希尔，我不关心你到底和艾萨克尼特罗之间有什么毛病，你只需要知道，我对人类之间的明争暗斗没有任何了解及参与的兴趣。”

“是吗？”

帕里士通松了松领结，舒适惬意地靠着沙发背，肆无忌惮地用讥诮的眼神看她。

“你已经与会长合作，所以不管你嘴上说得再漂亮纯洁，就结果上来看，你已经参与了。”

难言的挫败感从茉慈心底涌起，帕里士通撕下阳光礼貌的面具毫不客气地从她所述的话里挑毛病，她深深吸气，忽然想通了某件事，于是与他一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又怎样？”茉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漂亮的脸布满摄人寒意，“尼特罗比你强的一点就是他向我提的要求从来都不是为他自己，你呢，今天到底要和我求得什么？”

帕里士通突然撤下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茉慈也没有示弱地回以同样森冷的目光，他看了她许久，然后舒展了眉目，阳光俊朗的笑容重新爬上脸庞，“我本想向你提供另一个选项，不用被所谓的请求或义务束缚，可以直接回到故乡的选项。”

“你不会这么好心。”茉慈听到“故乡”二字，垂首敛目，不想让讨厌的人看到自己一瞬间的脆弱。

帕里士通站起身，语调轻快地说：“偏偏就是这么好心。”

“我不管不顾才是对你来说最有利益的局面。”茉慈重新抬头直视他虚假的笑脸，一字一句地说。

帕里士通瘪了下嘴，无奈地耸肩，“谁知道呢”

茉慈没心思再和他讲话，同样站起身，但却直接走到玄关拉开了大门，冷淡道：“请回吧。”

帕里士通拎起公文包，踱步至门前，回身看向彷佛他多待一秒都会嫌弃的漂亮眼睛，说：“真的要拒绝吗？”

茉慈发现他还在纠结这些事情，不免叹气，“尼特罗承诺过，我随时都可以走，决定权他到底是交予我了，这是信任。他用人类的身份和非人类的我交谈，目的却不是为了他自己，这是敬佩。而我，在你和别人的纠葛之下受到牵连，没有过上本该好好享受的普通人类生活，当然，我并没有把自己成为杀人凶手和盗贼的罪过怪在你头上，可你也功不可没。”

帕里士通倚着门，好好品味了她的话，随后轻轻一笑，目光锐利地看着她说：“所以，拒绝的根本原因是你更倾向品格高尚的人。”

意有所指，茉慈却没有不快，反倒对他袒露了自己的想法：“也有这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不想再看到鲁鲁卡人灭亡的悲剧在相似的人类身上重演。”

帕里士通笑意越来越深，他没有再靠着门框，说：“今天多有打扰，见谅。”随后转身准备离去，茉慈安静地目送。

“我也有个人的私欲。”

门锁轻响，棕黑色的大门已经合上，她最后讲的话声音很轻很轻，让帕里士通有一瞬间幻听的错觉，他望了眼外头满天星光，笑了笑，走进电梯。

茉慈把客厅茶几上的水杯拿到厨房洗净，重新归入杯架中，水槽里残存的水旋转着掉进落水口，耳边仿佛能听到管道里空洞的声音，她凝视着不沾水材质的水槽壁回到哑光无暇的模样，扯来擦手布胡乱抹尽手上的水珠，深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