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1 / 1)

弥天 未二丫 1869 字 2022-03-16

他看上去不太好,憔悴的脸色不再神采奕奕,与周遭盎然的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四下茂密的树林与远处的丛林练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波光粼粼的银光,衬得他那张原本娇好的面容阴郁非常。

粉色花瓣顺流而下,因漩涡被迫分开,一小部分冲向碧流东,在距离他足尖不足一掌的距离处停了下来。他看着那一点点被水浸湿的花瓣,心中百感交集。沿着白水河往上不远处便是那片桃林,林中有楼有院,生机盎然宛如仙境。那桃林是他生活过的地方,一切都熟悉无比。

“碧水青山楼外楼,一树春花向东流,”碧流东从怀里摸出随身已久的桃枝,那娇艳的粉色与水的花瓣相映成辉,他看向曾经逍遥过的方向,喃喃自吟道,“蓝月河畔桃花仙,玉笛浊酒塞王侯。塞王侯啊……”

回想那些闲情雅致的日子,当初不觉得,现在想来还真的太怀念了。那片嫣粉如梦的桃林,那个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屋院,那些来自异域的善意,都太怀念了。而今,他却根本无法靠近这片曾经生活了好几个春秋的世外桃源。自北伐之后,这片桃林里的一切如论如何都只能见其影而不见其形。可是,水面上飘零的花瓣无疑论证了它的存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心里有了某种定论,比如岭南是野蛮诡谲的,北境是荒蛮阴邪的,鬼医无道人如其名,在中原杏林的心目里无道悖逆。也只有亲身接触过的人才知晓人云亦云的荒唐。正如神兵天纵其实是祸事而并非福祉。

一年前,他带着疑问离开岭南回到敬亭山,本想追寻什么,改变什么,定夺什么,但如今再次站在这里,才知道可笑与无奈。然而,这份心绪夹杂的并不是单纯的失望,他无法舍弃深入骨血的牵挂,当下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怔怔的看了手里的桃枝好一会儿,随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身正欲往上游而去,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身影拦住了脚步。

“汪队?”

来者正是夜鸟首领汪不服。

碧流东往他身后瞄了两眼,不出意外,距离他们几丈开外的树林里隐匿着一队夜鸟。

“这么快就完成总督交托的任务了?真不愧为夜鸟之首啊。”对于汪不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显然十分清楚,那微扬的眼眉之间透出的讥讽也是毫不遮掩。

碧流东出现在这里着实是逆了总督的旨意,他是私自离开的彩云间。而汪不服的阻拦,明显也是冲着他擅自离山这点来的。其缘由还得追溯回到两日前,夜鸟在寻找神兵踪迹这件事情上有了进展。

于夜鸟而言,这两月除了寻人几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他们深知,不管调查名单里有几人,最终都是为了神兵的下落。姝婕和李庆的行踪肯定跟莫珠子有关,至于再不露面的楚江开,虽然胧月堡一口咬定北伐一战旧疾复发已经闭关于堡内,但就在前日,潜伏于绥州的汪不服发现了楚江开的行踪。他一路跟随,最终在白水河下游失去目标。

汪不服立刻将消息回报给南白玉。

此时的南极殿飘散着清雅的茶香,碧流东端坐于茶桌对面,将刚喝完的杯盏捏在手里。

月余未见南白玉,这位总督的脸因为沧桑而更显深沉。

“辛苦汪队了,”南白玉思索片刻,最终倒掉杯中残留的茶水,压低声音道,“你继续潜伏绥州,以押倌的身份将消息透给北冥。”

汪不服禁不住抬眼望了南白玉一眼,心中泛起一阵波澜。而此刻碧流东更是神色巨震,捏着杯子的手骨节逐渐泛白。

“将消息传给北冥?师兄,您这是要她死吗?”碧流东脱口而出,丝毫没有顾忌汪不服还在场。

“若神兵不再听从调令,安全起见,也只能弃了,”这个结论显然并不是突然萌生的,南白玉将手中茶器放回原位,冷静至极,“趁现在还来得及。”

是的,南白玉早就想明白了,若神兵不受控,玄门失去最大支撑,诸子箭与天选者同根同生,她若不愿意,能如何?虽然彩云间绝不可以失去神兵,但若无法保住这至关重要的兵力,那也绝对不能留着。这个道理,在座三人都懂。

就在前不久碧流东跟随南白玉拜访云梦山,论证了莫珠子不在山中。虽热云梦子表示若北冥进犯,云梦山将于中原一条心,但始终没有提及交还云梦琴的意思。这情况与云梦札记贰里的历史居然惊人相似。如今的局势最好的状态便是中原拥有云梦琴与逍遥镰。若愚公锤与诸子箭站在一处,而以诸子箭和听雪剑的前缘今生,南白玉不敢赌两人是否会破镜重圆。如若如此,那……以三对二,必然败局之相。

这一层南白玉能想到,碧流东同样可以,正因为他想到了,才无法接受。

“来得及?趁莫珠子为了北伐身受重伤之际引北冥杀之?”碧流东面色泛白,眸中满是惊怒,“师兄……您是认真的吗?”

南白玉对碧流东的反应不满,却也耐着性子解释道:“云梦山与那听雪剑可不仅仅是师徒之缘,若楚江开真与莫珠子站在一边,那听雪剑和诸子箭的情感羁绊便危险至极。”

果不其然,碧流东的心以无法拉扯的速度逐渐下沉。

“危险至极?”碧流东极力压制擂动的心跳,自大知晓六十年因果之后,他可从来没想过会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莫珠子与凌少的悲剧。

南白玉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一旦冰释前嫌,后果将不堪设想!玄门如今兵力奇缺,也只有一个逍遥镰可用……碧流长老这是什么表情?若有异议,不如由你来教教本座,该如何破局?”

一声“碧流长老”一句“本座”醍醐灌顶。碧流东突然恍惚了,此刻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那个可以促膝夜谈的师兄了,而是身为玄门之首高高在上的总督。总督的眼神总督的语气,仿佛在告诉他,人情和道义在这个时候何其脆弱,何其可笑,何其幼稚。

此时此刻,南白玉曾经对莫珠子的重视与偏爱仿佛水上面之上的落花一般,过了也就过了。铁石心肠是一个领袖必备的技能,“大局为重”之下是一颗铁石心肠,将一切情感驱逐于利益得失之后。他突然想起师兄处理东方念的情境,想起关键时刻他对月轮弓的在意更胜过于一个无辜的生命。其实,自南白玉登上那个座位起,一切都回不去了吧……

这是碧流东最不愿意看到的“蜕变”,当初他就隐隐担心,担心那个嘴上严苛但内心柔软的人会逐渐变得僵硬冰冷。北伐之后,南白玉的容颜逐日憔悴,他何其不安,在发现蓝月谷的桃花林无法接近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其中原委。可他一直没有说过,因为他怕,怕南白玉会像舍了东方念一样舍了莫珠子。他如今的震惊,绝非所料未及,而是最怕的预测始终应验了。

他懂,但他无法接受。

碧流东身体后仰,又深又长的吸一口气,脊背随之挺拔起来,那状态是一种无声的抗议,直视南白玉:“在总督看来,诸子箭是局中纽带,所以便要切了它?这算什么?壮士断腕?”

南白玉眉间沟壑深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以一己之力灭掉北冥百名精锐,这样的角色站在谁的对面都是威胁。”

碧流东腾然起身,语速急促起来:“若总督认定诸子箭为敌对势力,为何不堂堂正正对峙,何以要假手于人?这……这岂非卑鄙?”

此话一出,站在一旁故作雕像的汪不服也忍不住暴露了心中浮动的情绪。

“神兵若不再为我所用,亦不可能成为北冥爪牙,若联合蓝月谷等势力,我中原玄门将腹背受敌!”南白玉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碧流东不可置信的:“总督这是要重蹈六十年前的覆辙吗?”

“六十年的恩怨你我再无回旋之地,事到如今一切以玄门利益为重,”南白玉转头问向汪不服,“夜鸟首领可有异议?”

一如往常假装透明的汪不服突然被点名,在短暂的猝不及防之后恭敬颔首:“……夜鸟谨遵总督旨意。”

“好!那……”南白玉抖了抖衣袖。

“师兄!!”碧流东提高嗓门倏然截断南白玉的话,惊痛从齿缝里蹦出,“师父当年的所作所为,您当真认可?”

“放肆!”南白玉厉声断喝,“妄言恩师,跪下!”

“……”碧流东傲然相视丝毫未动,在他记忆里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剑拔弩张的忤逆。

南白玉两步上前紧紧逼视一脸执拗的碧流东,后者丝毫不让,直直的瞪着南白玉。

“碧流东在此斗胆问总督一句,若有朝一日,我逆了您的旨意成为那一只带毒的臂膀,您是否也会连我……一起弃了?”

衣袍无风而起,碧流东的眼中洇出一片深黑的水气。无声的对抗让气流像被牵扯的皮筋,空气里似乎有什么在坚持不住就要崩裂的撕扯声。汪不服身在咫尺,只觉得喉间干涩头顶仿佛被什么紧紧罩住,越裹越紧。

“师弟,”最终,是南白玉的拂袖转身打破了这一切,他嗓音喑哑带着细微的颤抖,说出来的话,却冰寒无比,“师兄对你……很是失望。”

失望?哈哈……碧流东雾色袅绕的眼中渗出丝丝血红,他嘴唇嗫嚅几下,最终留下一句“我也很失望”后转身而去。

蓝月谷,白水河边。

汪不服看着眼前这个与盛景融为一体的男子,其身上散发的失落似乎无从隐藏。汪不服突然有一瞬间觉得,这位一不小心跌入凡尘的桃花仙是应该属于这里的。

“这么说,首领此行是要拿住我咯?”碧流东的声音有些沙哑打断汪不服的思绪,那嘴边挂着的笑可比潺流的河水凉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