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无动于衷，眼睛像长在莫珠子身上似的。

“呵，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女子一脸嘲讽。

凌少眼中明暗交杂，依然无声。

女子似是耐心耗尽，上前一把夺过凌少的酒壶，生硬道：“你若心思不在，就别浪费我上好的云梦烟雨。”

直到手中空虚，凌少这才转回脸，盯着女子好半晌，幽幽一叹，道：“小师叔这里可真好啊，声色犬马，世间百态。”

被唤作小师叔的女子抬眉一笑，神色略冷的哼哼：“谁说不是呢。”

凌少啧啧：“您可真会藏啊，叫我好找。”

“少说这些。若非必要，我也不想见你。”小师叔的眼中分明是重逢故人的感慨嘴上却是另一番意味，让人难辨哪一个才是真的。

凌少不置可否的笑笑，可不是吗，若非您愿意，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被找到吧。想到这里，他将目光挪到台上，那个娇小玲珑的古琴演奏者，因为蒙着眼幕，更显神秘和孤高。不过那眼幕应该并非装饰，她有眼疾。

琴音纯粹如清风流水，奏琴之人内心纯粹之人才能从指间发出这样的音律。她不是假装的琴师，她是难得一遇的琴师。

这便是云梦琴的天选者。

凌少：“所以确定是她了？”

“确定，”小师叔摇着腰靠向凌少，与之一起透着缝隙看台上的人，那姿态不像是温软的尤物。倒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同袍，“乾坤府少府主乐正娅，以琴师为幌子上船办事的。”

“乾坤府，这么巧？”凌少意味深长的啧了一声，“何事需要少府主亲自出马？”

“那可不就是巧嘛，”小师叔眼中闪着别样的光，似是话中有话，“你不也在这儿重逢心上人了吗？怎么，后悔不？”

凌少眉头一挑，抿着嘴一个劲的摇头，不生气，很无奈。

“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小师叔自斟自饮着，顿了顿，突然意欲不明的笑道，“该遇上的人总是要遇上的。”

壶酒到了小师叔手中，倒出来的酒竟然在杯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如花蜜一般的清香若隐若现。小师叔是在说，避之不及不如坦然面对吗？

最后那句话，搭上烟雨朦胧的酒香，竟然有些如梦似幻。

他想起上一次见到这位小师叔，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初春。

云梦山上山岚四起，春雨朦朦。淅淅沥沥的，很快便湿润了一整片花林。小凌少一身泥泞，狼狈的站在雨中，却见一位仙子，翩然而来。那是他的小师叔，衣袂飘扬，脚不沾尘，雨水似乎刻意避开了她，凌少就这么看着如同神迹的小师叔。后者眉眼柔和，看着小小凌少衣摆上的泥土笑意盈盈。

那日，她说，不是只有凡花林木在等待春雨。滋养他们的泥土终其一生都在等待烟雨，是为了让埋于阴暗的生命破土而出，杂草也好，苍天大树也罢，生命是公平的，优胜劣汰，情理之中，机会是平等的。

凌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忆起儿时，大概与那壶被夺走的陈酿有关。

那是云梦山的顶级醇酿云梦烟雨。

小师叔沾沾自喜于手中这堪比神物的美酒，一边捧着脸，十分八卦的盯着凌少：“你打算在本座这里躲到几时嘛？可想好如何认错哄姑娘了吗？要不要小师叔传你几招啊？”

凌少唉声叹气，双手抱拳的求告道：“小师叔饶过我可好？”

“哈哈哈哈哈……”堂堂北冥少主如此低眉恭顺可真是太新鲜了，小师叔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存书吧hunshu8

“多大年纪的人了，真是老不正经。”凌少闷了一口酒后，嗔怪的翻了个白眼。

“放肆！”小师叔一声娇喝，神色骤变，弦音乍起，屋里纱帐无风而扬，鼓鼓作响，沉香卷成足以划破气流的利刃掠过凌少的鬓边，一缕青丝飘然而落。古琴之音如千军之势从四面八方压下，目中所及并无一把乐器，可这弦音之气却有如至少十二位乐音宗师齐齐上阵一般。

“哎呀！师叔！哦不，姑娘冷静！！！！”凌少暗自叫苦，赶紧大声告饶，“……姑娘息怒！来来，满饮此杯，满饮此杯。”

风刃消退，沉香袅袅上升，屋内恢复平静。

凌少松了口气，刚才那是所有修习琴音之术的修士都会的弦音风刃，但小师叔这一出手却有了泰山压顶般的气势，退敌千军也不在话下。凌少一个寒颤，好不后怕，若是神兵云梦琴在手，恐怕他已经粉成齑粉了。

眼前这“喜怒无常”的女子正是云梦山的主人、流云的师父、永乐的师姐、音律之术的制高点云梦子。若有排名，以她的境界，堪称世上前三。实力自然深不可测，否则也不会有这化岁月为无物的能力。凌少显然与云梦子十分熟稔，按照辈分来讲，这声小师叔完全合规合矩。

凌少乖顺的为她夹菜斟酒，笑容满面的将尊师重道发挥到了极致。

好看的人笑起来总是容易让人心情舒畅，云梦子欣然接受着，刚才还剑拔弩张要杀人灭魂的架势，这会儿又是一副师慈徒孝的景象了。

凌少偷偷汗颜着，明里暗里找寻云梦子的不止他，永乐长老多次下山无功而返。云梦山的弟子大概也只有流云这个亲传弟子能有幸被云梦子单线联络。

就云梦子这套路来说，任凭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天下前三的玄门宗师会躲在京都最大的花楼里，以假扮舞娘为乐。这次若不是她有意为之，再过一百年凌少也不会与之重逢，在这里上演一出尊老爱幼。

“难怪别人不待见你！”云梦子狠狠的戳了他一下。

虽然修为早已到了超越岁月的界限，可拿年龄说事，确实有些歹毒。凌少自知忘形，认认真真的道了歉，仔仔细细的一番自我检讨。

云梦子冷着脸接过凌少双手举过头顶的酒杯一饮而尽，娇嗔的哼了一声，算是原谅了。

凌少换了一张正经八面的脸，看了看乐正娅，认真的问道：“乾坤府的手伸到蜃楼来了，蜃楼主人可知晓？”

云梦子余愠未消，瞪了凌少一眼，反问道：“那群土拨鼠在你们北冥翻来翻去的，不也没见你们出手啊？”

凌少狡黠眨眼：“不巧，刚出了。”

云梦子笑出声，旋即露出一丝同情：“哦？这么快？有趣。”

有趣？再有趣也没土拨鼠有趣！凌少回味着，忍俊不禁，此句过于精妙，不得不服。此时此刻赶紧说点别的话题，如此一来，老人家记性不好也不会跟他多计较了。凌少清了清嗓子，又给云梦子添了一碗浓郁的羹汤，小心翼翼的递上。

“乾坤府莫不是为了凶案上的船？”凌少神色收敛，“大概楼主大人也巴不得三法司与乾坤府合体解决此事吧。”

自己不出力，让别人还以清白，看来人都懒，都喜欢坐收渔利。

云梦子不置可否，乐正娅为何上船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今夜上船是临时安排。

凌少：“谁会想到云梦子不在虚空在红尘。被人撞上可如何是好，后世会如何书写你这位一代宗师。”

一代宗师？云梦子无声的笑了起来，眼中却流出一丝寂寞。

“蜃楼远比你想的复杂，天下远比你想的复杂……”云梦子这话不是感叹，而是带着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笑意，“哎，这人心呐……”

又要开始了吗？又要直抒悟道箴言了吗？

凌少伸手去掀桌上飞羽楼的餐盒，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不由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