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屋内统共没多少人,当下齐刷刷地跪贴在地,谁也不敢抬眼去瞧这位祖宗。

陆芍从来没见过这场面,心里头悸慌,很快吓得手足无措,红了眼。

她从不知这人躺着和醒了竟是两幅模样。睡时如淙淙清泉,醒了便如那目不触达的深渊,一不小心就要摔个粉碎。

诚顺在靳濯元跟前伺候,过惯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却从未有今日这般煎熬。他面上不显,手上有条不紊地替靳濯元拭脸,背后的衣衫却早早洇湿一片。

不多时,清冷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哪来的丫头,行事这般莽撞,来前没受过管教?”

分明是不含怒气,落入众人耳里,便像是股阴风,吹得人不寒而栗。

诚顺心道,这是国公府的嫡次女,是太后娘娘和圣上亲送来的姑娘,换做旁人纵使是心里头千万个不愿,也不敢拿到明面上置喙。

靳濯元问这话,哪里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回掌印的话,这是魏国公府家的四姑娘,是宫里送来给掌印冲喜的。”

诚顺将“冲喜”二字说得极轻,生怕触怒这位阎王祖宗。

“冲喜?”他勉强撑起身子,靠着软枕,像是听了桩极为好笑的事,冷冷笑出了声:“亏他们想得出来。”

靳濯元垂眸去打量那个跪在地面的小丫头,她身着正红色直领大襟袄,小袄上绣着蟾宫折桂,有两只酣睡的小兔子,雪茸茸地蜷着,看似不太聪明。

“抬起头来,教咱家瞧瞧。”

陆芍揪着自己的裙摆,缓缓抬起脑袋,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她的眼眶有些泛红,是方才吓的。

靳濯元浅浅笑着,眼神落在她笔直的脖颈处,修长的指节慢慢捻拢。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心里咯噔一下,觉着有股凉风直往脖颈处钻。

她欲哭无泪地盯着那只手,生怕他突然伸手,掐断自己的脖颈,亦或是提着她的衣襟将她丢去喂狗。

靳濯元醒前,她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打算,谁料他只是生了副谪仙模样,眼底没有半点谪仙的宽容与怜悯。

陆芍心想,他这般有谋略,定是早早猜透了太后的心思,依他那凉薄寡情、不受摆控的性子,纵使能留她一命,也该将她打发了出去,不会任她留在府里。

短短时间,陆芍已开始思虑自己的去处了。

却听榻上传来一声短促的轻咳。

“太后倒是体恤咱家,送了个这么娇滴滴的丫头过来。只是咱家没甚么琼汁玉酿可以娇养,枕着尸山血海也不知会养出个甚么东西来。万一哪日不堪风雨...”他话说一半,盯着自己的掌心眯眼道:“还望太后不要怪罪才好。”

陆芍初时没听懂他话里头的意思,抬眼去瞧靳濯元,只见他双眼一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

跪在一旁的诚顺倒是给她递了眼神,后知后觉靳濯元并未要她性命,也没赶她走,适才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姑娘竟鬼使神差地拔高了声音:“芍芍甚么都能做,不娇气的。”

靳濯元听了这话,连眼皮也懒得掀,连口药也含不住,算是哪门子的不娇气?

好在靳濯元也没有刻意为难她,喝了药便让她回去。

听雪院里,陆芍一连喝了好几盅热茶,流夏和云竹半蹲着,两人轮番替她捏腿。

流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有话要说,碍于云竹是提督府的人,虽是个好相处的,当下还不敢推心置腹地说上几句私话,便打发她道:“云竹妹妹,姑娘今日受了惊,需进些安神补气血的热汤。你可否嘱咐膳厨煮个甘麦大枣汤来?”

云竹嗳声拉门,退了出去。

她一走,流夏就将心底的顾虑尽数说了出来:“姑娘适才可有听到,他拿您比作娇花,是花少有四季常开的,或长或短总有凋落的时候。正如将来如何都未有定数,稍不留神,姑娘就...听闻他还管昭狱的刑事审讯,有成千上万个折磨人的法子。”

陆芍捧着茶盏,心不在焉地盯着热气翻滚的茶汤。见她不说话,流夏以为她被吓傻了,目露忧怯。

“往后的日子,姑娘可怎么过呀。”

陆芍今日确实被吓着了,可仔细想来,他虽说话冷厉,到底没拿她如何。

不知是宽慰流夏还是宽慰自己:“可他也并未因此责罚我。这已然比我想象的要好上许多了。往后的日子我们过得谨慎细心些,万事不要出错,他平日诸事繁多,应当不会日日专盯着我一人瞧。”

她家姑娘平日是有些娇怯,却是个有韧性,抗得住事的,断不会因着甚么难事转而自怨自艾寻死觅活。见她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流夏自然也安心了些。

不多时,云竹端着盅甘麦大枣汤进来,汤里掺了少许□□糖,揭开汤盖,香甜的枣味儿扑了满面。

冬日的快活便是在冷时喝上一盏香甜的热汤。

陆芍抿了一口,枣汤的甜意裹挟着舌尖,驱走了浑身的冷气。

她又嘱咐云竹取来两个小碗,分别给她们二人一人舀了一盏:“快尝尝,冷了就不好喝了。”

云竹初来伺候,提督府规矩又重,深知主子与奴婢是有云泥之别的,她摆了摆手:“奴婢不敢。”

陆芍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将那碗枣汤亲自端至二人手里。

流夏和她一样,都是初入府里,云竹来了一年,藉着种种缘故,极少碰见厂督。

“算起来我们都是头一回在这府上受了惊吓,自然是要喝些驱寒压惊的。”

三人互望了一眼,也不再推让,弯着眉眼对饮。小小的屋子,洋溢着暖和的热气,陆芍喜甜,多喝了几盏,喝得小脸通红,像醉酒了一般。

*

马行街上摩肩擦踵、车水马龙,以北是诸类医铺,曹姓的医官才入回铺子,还未来得及倒上一盏凉茶,转眼又被提督府的人带了过去。

曹医官认真相看靳濯元的伤势,确认他无甚大碍才得以齐全地出府。

屋内,诚顺正将手里的卷宗呈给靳濯元,靳濯元披着白狐皮子做的斗篷,寥寥地看了几眼。

“不过是几个无足轻重的等闲之人,您多么尊贵的人,何至于以身试险,故意教他们伤了去?”

靳濯元瞥了一眼诚顺,继而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阴恻恻地笑道:“等闲之人?怕是不见得。”

诚顺伺候他五年,虽未能彻底摸清他的秉性,对这话里有话的语气却早已见怪不怪。厂督不继续往下说,他也不再多嘴去问。

在旁人瞧来,司礼监掌印几乎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先是推翻先帝,对萧氏一脉赶尽杀绝,又挑起两王之乱,致使整个朝堂混沌不堪,摇摇欲坠,现如今又扶了一个年纪尚轻的外姓王。

若说他想独揽朝纲,依他的权势也未尝不可谋逆登位,可他偏又对这皇位嗤之以鼻,凭一己之力搅乱浑水,又冷眼看着血水铺满禁中的汉白玉石阶。

朝野上下不乏恨他俱他的重臣,亦有不少想取他性命的人。可那些叫嚣着想取他性命的,大多是逞口舌之快,谁也不敢当真动起手来。

反倒是有些不知自己斤两的草野之人,隔三岔五地便要寻靳濯元的麻烦。

几日前刺伤他的人,并非汴州京官的手下,功夫本事也不成体系,像是草野来的无名之人。这样的人诚顺见多了,自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适才听了厂督的话,诚顺倒是重新审视起这桩案子来了。

屋外黑云遮笼,大有风雨欲来之兆。福来率先点了满屋子的乌桕烛,烛火辉煌,整个屋子都笼罩在橙红的光亮里。

靳濯元瞥见那株窜高的火苗,一时想起晨时伏在榻前的那抹红色身影。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若非他今日伤在肩臂,使不上劲儿,那丫头雪白的脖颈兴许就要折在他手里了。

以往不乏往他屋里送美色的,个个媚骨雪肌,很是勾人,却不想太后送来的丫头,姿色是有,同以往在他手上断命的姑娘相比,却是差了些火候。

怯生生的,不堪重托,日后只怕事没办成,小命就先丢了一半。

不过,他是喜欢瞧这些的。

诚然她是太后送来的人,打发了抑或杀了都算是个法子,只是这样一来,便失了桩乐趣。

陆芍就像小袄上绣着的小兔子,他高兴时,任她蹦来蹦去,不高兴了,就将她摁在自己的手心里。

能将太后送来的人掌箍在自己手上,反客为主。

这样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