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一行离开洪塘,大轿向东而行。
省城当地官员准备得十分齐全,沿途道路用水洒过以清尘,每间隔里许,就准好了茶灶庐亭,随时有热茶点心给林延潮及家人随从奉上,若是路上疲了还可以在亭里歇息。
不过林延潮来前与家人在船上已提前用过饭食,又是归心似箭没有在半途停留片刻。
尽管地方官员这份心意没有领,但八人抬的大轿,沿途的鼓吹鸣锣还是必不可少的,除开护卫的官兵以及林延潮家人随从,仅是福州知府,侯官知县一干官吏随从就有好几百人,一路浩浩荡荡随行,排场极大。
到了洪山桥前,林延潮看到此桥,一股亲切之意油然而生。
洪山桥是从洪塘至省城必经之道,桥下石梁桥上木面,因为闽水极湍急,屡毁屡建,如今的桥在万历六年时,福建巡抚庞尚鹏重建的。
桥还未建时,百姓以竹排渡河。
洪塘有首民谣,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难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几时返洪塘?
行在桥上,林延潮念起此词,总是想到年少时离家求学,与浅浅分别的一幕。此词据说乃唐时福建观察使常衮所作,当时闽地尚未开化,他将民谣编著成诗文,后此词因脍炙人口,而流传四方。
林延潮从桥上朝江下望去,但见有一寺四面环水,孤悬于江面上。
此寺名曰金山寺,这并非白蛇传里的金山寺,就建于江中,大小只是普通人家的院子规模。因为四面环水,十分清净,故而古时不少洪塘的读书人都到此寺里借地读书。
前兵部尚书张经,还有翁正春及林延潮当年都在此寺面壁苦读一段日子。
闽水滔滔,流经这古寺老桥,见证了无数人物,曾有书云,洪塘前朝人物之盛为吾闽之冠而最彪炳者。
一行人到桥头,路口都有官兵清道把守,但见旌旗招展,人马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过桥。
林延潮一路看着景物,一路与林用分说,途径西禅古寺,祭酒岭,凤凰池,沿途林延潮见当地不少田亩种着番薯,甚至还有百姓挑担贩卖,当即点点头。
看来大伯这些年没有白干,而自己也算为家乡百姓作了一些事情。随着年纪渐长,心底也就这么多牵挂了。
林延潮归心似箭,从京师至省城几千里都行来了,但从洪塘至省城这十几里路还是嫌走得太慢了。
直到遥望到西门城楼,但见轿子速度反而放慢了,林延潮有些奇怪,却见福州知府江铎下轿步行来到林延潮轿旁恭敬地道:“启禀部堂大人,抚台大人以及各级藩臬官员都在前面的接官亭恭迎部堂大人大驾。”
林延潮闻知福建巡抚,布政司,按察司各级官员离城亲迎时,往日时必会高兴,但今日则不然。但是自己必须得迎一下,否则就太失了礼数。
林延潮抚着短须片刻方道:“也好。”
林延潮在轿中整理好衣袍冠带,这时前方锣鼓齐鸣,爆竹声震耳欲聋。
林延潮闭目坐在轿中不为所动,轿子又行了好一阵,在旁的陈济川呼道:“停轿。”
前后呼和声音连绵不绝,随着轿子前倾,林延潮不需人动手,自己掀帘而出,旁顾左右但见四面已是人山人海。
左右把守的不是普通的士卒,而都是抚院的机兵,各个身着明晃晃的铠甲,可谓鲜衣怒马。
而道左接官亭的牌坊下垂手候立十几名官员,大多着着绯袍。
这时左右官兵持手炮鸣响。
砰!砰!砰!
随即锣鼓之声再度响起,令人震耳欲聋。
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襴衫,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读书人而已。说是衣锦还乡,但林延潮到穿得极简单。
林延潮走了数步,然后站定向远处百姓一揖,然后提起下摆来到接官亭的牌坊前。
这时垂手恭立的众官员们一并行躬身行礼道:“恭迎部堂大人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林延潮看到居中一位昂首捧肚的中年官员,肯定就是一省之封疆大吏,以佥都御史巡抚福建的赵参鲁。
赵参鲁是宁波人,闽地的地方官很多都是浙籍。
“劳动抚台出城相迎,实在是林某的罪过了。”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
赵参鲁是一高官官,平日起居八座,威势并比寻常,在地方里就如同土皇帝一般。林延潮官位虽比他高,但年纪却比他轻。
赵参鲁也是拿捏着分寸道:“部堂大人,本官是代表家乡父老而来,否则就是本官的罪过了。其实昨日得知部堂大人荣归故里的消息,这省城的百姓都是自发而来,本院可没有半分强求。”
林延潮听了赵参鲁的话放眼看去,确实在接官亭后簇拥着无数官绅百姓,翘首看着这里。
这一刻林延潮唯有叹道:“林某谢过家乡父老了。”
然后又向赵参鲁道:“也谢过了抚台了。”
赵参鲁笑着道:“部堂大人哪里的话,这是本院的荣幸才是。部堂大人还未回乡时,本院即接到金庭年兄的来信,但驿路上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昨日方知部堂大人行踪,仓促之下还是有疏漏的地方,还请部堂大人海涵。”
赵参鲁与吏部尚书朱赓都是隆庆五年进士,而且还是同乡兼同年,他这话里暗指二人关系非常密切。
听对方这么说,林延潮笑了笑道:“真是有劳大宗伯牵挂了,林某在翰院,礼部时多蒙大宗伯照拂,林某是以师长事之,而今日见了抚台理应称一声世伯才是。”
赵参鲁听林延潮这句话,当即在下属面前颜面有光道:“万万不敢当此称。”
赵参鲁身旁一名绯袍官员出面与林延潮见礼道:“福建承宣左布政使宋应昌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过对方,但见对方方面长髯,一见就令人想起了传奇中虬髯客的形象。
林延潮道:“不敢当,林某早听闻过宋方伯的威名,久仰久仰。”
宋应昌是浙江仁和人,宋应昌不太会说场面话,简单几句即退至一旁。
宋应昌身旁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官员拱手道:“福建承宣右布政使费尧年见过部堂大人。”
“不敢当,费方伯乃名门之后,林某是久仰多年。”
费尧年笑着道:“费某心底对部堂才是久仰,大人以原官致仕,驰驿还乡,这真是旷古圣恩,实在可庆可喜可贺啊。”
林延潮笑道:“这都是皇恩浩荡,林某实在是惭愧。”
众官员们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费尧年后,一名年纪比二人略长的绯袍官员向林延潮作礼道:“福建提刑按察使陆万垓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道:“原来陆臬台,久仰久仰。”
陆万垓也是浙籍官员,除开刚调走的福建巡按,福建最高地方官员里四人有三人是浙籍,这还不算福州知府江铎。
陆万垓又说了一番恭维话,然后布政司参政,参议,按察司副使,佥事一一上前见礼。
其中一位是福建督学耿定力,此人是耿定向的三弟,是与其兄齐名的大儒,并称为二耿。
看着耿定力,林延潮想起了当年的福建督学胡定,二十年前对方到社学观风时也是如此排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