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猴魁(1 / 1)

田嘉木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他环视场下一周,见几位选手的表现都已经快接近尾声,便起身在场地中央走了一圈。

这几个人是田嘉木费了老大的劲才在镇上找到的,每一个都是凭他一张嘴好说歹说来的。以目前镇政府的资金和水准,实在办不了多高规格的比赛,但年轻的大学生村官儿依旧决心多办几场,他得让乡亲们多看个热闹、习惯习惯,再有这种文化活动,叫清源人民以后多多参与,城乡才能建设、才能往前发展。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他有这个信心。

田嘉木率先走到宋知的桌子前,停留了一会儿。见小宋哥今天穿了身白衣服,在那里坐着,显得文文气气的,煞是好看。

他不禁多看了宋知两眼,不管桌子有多破烂、环境有多简单,只要对方人在那里坐着,就已经足够赏心悦目。

但下一秒,田嘉木便对上方成衍投来的目光。

村官儿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他假意咳嗽一声,转身来到孪生姊妹俩的桌子前。

这两个女孩算是一组,她们两个人、四只手,汲水、烹茶时井然有序,从不会出现手碰着手、谁挡到谁的尴尬情况。

姐姐把水重新倒进茶壶、盖上壶盖,静静等候的时候,妹妹便用茶镊将四只茶杯从清水里翻转过来。

随后,姐姐握住壶柄,一手按壶顶,将壶抬到一定高度,进行点盏。

棕色的茶水水柱如同一道美丽的弧线般涌入茶杯。

两人合作,效率固然很高,很快茶水被分倒在四个茶杯里。

完工了!

结束后,妹妹将壶缓缓收于一旁,两人端坐在位子上。

整一个过程行云流水、堪称赏心悦目。

“嘉木哥,请您尝尝我们的春茶吧。”刘荼荼说道。

她一说完,妹妹刘茗茗旋即将茶杯双手呈上。

“好。”田嘉木走过去,拿过瓷杯浅啜了一口,也不忘接过另一个瓷杯,去递给老支书。

所有的父老乡亲都在夸:“看人家老刘家的俩闺女。”

“泡的真是不错啊。”

“是咯。”

反观宋知,进度已经落后别人一截。

他那只修长的手握住方成衍送来的茶壶壶柄,像昨天那样,把沸水倒入玻璃杯,便有热气立刻在杯壁上氤氲。

顶力绕三周,将沸水倒掉。

宋知选的茶叶品种名为太平猴魁,不是寻常里商店里见到的那种细细小小的叶子,反而叶片异常之长、平直,颜色富有变化,整体上呈苍翠色。

用茶镊摆好五个叶片,热水浇灌进去的瞬间,嫩绿的茶叶舒展肢体,平直的叶片从玻璃杯子里竖了起来,叶片一端触底,一端垂直而立,高度仅比水面稍低。

少倾,蒸汽上升没入半空中,清香四溢。

方成衍在后面注视着宋知的一连串动作,真正看到成品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宋知会当初在商店里心满意足地掏出35块钱,买这样一个透明的玻璃杯。

这一个杯子便是一个小小的模型,透明的玻璃里全然展示出一根根太平猴魁竖立的模样,浸在水里,让人犹如见到了神话情节里的“水漫金山”。

这些叶片遇到热水时,不散、不卷、不翘边,两头皆尖,正宛若一层层苍翠的山,相互交叠,千峰万仞、重峦叠嶂,加上富有层次感的颜色,看上去像极了一幅山水画。

清香一触即发,风华内敛,豁达致远。

果然大气。

田嘉木正在对面站着喝姊妹俩泡的茶,眼神却止不住地望这里瞧。

只因他听到茶摊的老板娘夸赞了一声:“小茶爷,你泡的真好看咯。”

“这茶叶怎么这么漂亮?”

还有人被勾起了买新茶的心思,问向旁人:“今年猴魁贵不贵啊?”

田嘉木把茶杯放回刘家姐妹的桌子上,又重新朝宋知走过来。

他只瞧了一眼,也不由得夸奖起来:“的确好看。”

“这茶叫什么名字?”

“太平猴魁。”

田嘉木若有所思地点头,脸上挂着赧然的笑:“我还是个门外汉。”

他挠挠头:“小宋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因为你啊。”

“我?”田嘉木指着自己,不敢相信。

宋知指着杯子里的五个叶片的尖尖角,分别介绍:“这叫天尖、地尖、和尖、元尖和弯尖。”

他微微一笑,漂亮的眼睛里忽得生出几分明亮的神采来:

“正好配你这位人尖儿。”

嫂子在后面一听,当场就乐了。

她只料她这小叔子甭管什么时候,都永远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直到今天早上,她还在心里直犯嘀咕。

哪想到,宋知不仅把事儿办的漂亮,还会说这种臭屁话?

陈正蓉在人群里不由得抿嘴笑起来。

小知的嘴甜还真不是盖的!

田嘉木更不好意思了,他双手接过来,吹了吹,品上一口,顿觉花香高爽,跟平时喝的茶与众不同。

不知道是被味道惊艳到,还是刚才被宋知那句话夸上了天,小村官儿喝完以后,青涩的脸上止不住地微笑起来。

“谢谢小宋哥了。”他和宋知说话时,语气总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完,把玻璃杯归还给了对方。

刘茶茶一直关注着日涧茶庄这里的动向,他在一旁听完了全程,心里对宋知更是不屑一顾。

真特么会拍马屁!

另外一个茶庄的老板娘泡的是茉莉茶,她年纪大了,就喜欢搞点儿美容养颜的东西。

好在颜色与造型,也极为不错。

她抬手将煮沸的水倒进西施壶,顶晃两圈之后,将茶水倒于四个青花瓷盖碗里。

老板娘人至中年,身材丰腴,手指也微带肉感。十指尖尖的,倒也漂亮。

而且姿态优美,叫人看了要称一声好。

茉莉花的味道更是清爽宜人,温润香浓,香得人心神荡漾……

田嘉木分别品味一番,几口茶喝完,觉得自己现在心都静下来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清源人,知道本地人极爱喝茶,连给孩子起名都要照着茶名儿起。田嘉木平时偶尔陪领导喝喝,自己倒不怎么好这一口。

但现在,他明白了。

年轻人力图发扬清源茶叶产业的决心,忽然在此刻更坚定了几分。

他几乎抑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回到评委席上,田嘉木兴致高昂地对每一品类的茶叶和大家的表现做了点评,他是镇上唯一一个读过名牌大学的孩子,出口即成章。

谈到高昂处,更是站起来,称赞这活动真是好事一桩!也借此活动,呼吁父老乡亲们以后多多配合政府的政策。

他点评完后,还有群众代表的投票环节。

但这比赛制度属实不太完善——

田嘉木只叫了几个茶市的熟人老头子过来品评。

其中不乏与选手沾亲带故的,一心想着为自己的亲戚多美言几句。所以这群众代表品评到底是怎么品评,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但还是要凑个热闹。

老刘家那边儿,有好几个老头围过去,把俩姑娘夸得像花儿。

别人的位置前也有人在说好话。

但谁也比不过郑大爷——

田嘉木刚一宣布环节开始,郑海忠便背着手大摇大摆出场了。

他走到茶庄老板娘的桌子前,端起杯子,啧巴啧巴嘴,好像这茉莉花茶齁咸一般。

又去大汉那里尝尝碧螺春,五官当即皱在一起,好像喝的不是茶,是72度的二锅头。

最后走到宋知跟前,那模样瞬间就变啦。

他端起玻璃杯,对着太阳光,举了又举,看了又看,走了两步,出口成诗:

“长峰高且平,吾谓草中英!”

“好!”有中年人在一旁逗乐,配合郑大爷,鼓起掌来。

“老郑头您也太偏心咯。”茶摊老板娘说道。

“不能就因为小茶爷总和你下棋,你就这样说好话嘛。”

大家纷纷笑起来:“就是,给人还作诗呢!”

田嘉木见大家有笑有闹地聚在一起,心里也止不住地开心。

“怎么?”郑海忠对他们吹胡子瞪眼。

“我说这臭小子行,他就是行!”

他大手一挥,把三张票丢在宋知的桌上:“我全投,就投!”

没人和一个切除过前额叶的大爷计较什么,大家投完票以后,都乐呵呵地走了。

老支书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又起身敲了一阵子麦克风,终于开口发言:“感谢大家今天到场。”

“我们回去,整理一下投票结果,一个工作日后,和大家说结果。”

至此,这场清源镇茶艺比赛第一轮就算结束了。

人群渐渐散开。

宋知迅速地把茶具收拾了一通,转头告诉大嫂:“麻烦嫂子给我带回去了。”

他像有什么急事一样,正着急忙慌地要走,突然被冒出来的刘茶茶拦住。

这个小瘪三儿发育得晚,身高随了亲爹,比宋知矮了一头多,但挑刺儿、找事儿可是一把好手。

他拿起宋知的玻璃杯,表情嫌弃地把里面的一片茶叶捏出来:“一点水,放这么多茶叶。”

“这么浓,不怕喝了痰多?”

他把猴魁扔在水泥地上,又一口口水吐了上去:“呸!”

宋知急着走,没空搭理他。他用肩膀狠狠把这只拦路狗撞开,凶神恶煞地丢下一句:“下次爹再找你算账!”

妈的。

迟早楔死这个瘪犊子!

宋知一路脚步飞快,方成衍也跟上去:“怎么了?”

“烫!”

他吼出一个字,拔腿小跑回家。

等不及走进自己家门,宋知直接大步冲进郑大爷家里去找水龙头。

手伸进水流下,他才发出一声嚎叫。

“啊!烫死小爷了!”

他冲了好一大会儿,才觉得情况好转了一些,这才回自己家去了。

大嫂带着托盘已经回来了,她揉揉两下宋知的肩,对着他一顿夸:“今天表现挺可以。”

“真不愧是你们宋家人。”

“那必然。”

宋知作出一副得意的模样,转而问道:“嫂子你明天几点走?”

“还没买车票呢,”大嫂半只脚踩上楼梯,“我先上楼了,待会儿再去客运站看看有没有能走的大巴车。”

“噢。”宋知应了声。

又过十分钟,方成衍才赶过来。

他刚刚去了镇上唯一的药店,给宋知买了一支烫伤膏。

“给我看看。”男人说。

宋知坐在凳子上,手心朝上,给对方看自己的红肿的手指。

“气死我了,妈的,今个儿真晦气。”

方成衍问他:“疼吗?”

“当然疼啦,那么薄的破铁皮壶!”宋知皱着眉,“这次可不是装的。”

“那上次是装的?”方成衍抬起眼皮。

“唉。”宋知叹一口气。

别开眼睛,转移话题:“疼他妈死我了。”

“快给小爷我抹上。”

“先不抹。”

男人忽然把手中的药膏放到桌子上。

“怎么?”宋知佯作不满,“我这手可跟您签合同的手也一样金贵啊。”

方成衍起身去卫生间,边走边说:“不是。”

“再泡一会儿冷水。”

紧接着,他用卫生间的塑料脸盆端了凉水回来:“热量还残留在皮肤底下,要让它散出来。烫伤膏的成分是油,先抹上一层的话,只会让热量出不来。”

宋知听了半天:“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紧接着,他的手被男人按进冷水里。

水冰冰凉凉的,指尖的热度被这份凉意消下去几分,还是有点疼。

不过总算缓过来了。

他老老实实把双手放在盆子里泡着,见方成衍跑去和毛尖儿玩得专注,不由得想刷点存在感:“谢谢你给我找了新水壶,不然我这比赛别想完成了。”

“嗯。”

方成衍揉着小猫的下巴,只温吞吞地吐出一个字节。

“你听见没,我说我谢谢你啊。”宋知见他还在摸猫,高声重复一遍。

“嗯,知道了。”

“嘿,我成衍哥做了好事,还不乐意说。”宋知满脸坏笑。

“吹吹。”

他把湿淋淋的手拿出来,伸到方成衍嘴边。

方总裁看他一眼:“不吹。”

“嘿嘿嘿。”宋知反倒笑得更开心。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闹着,直到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

宋知定睛一看,又是那傻逼。

这孙贼怎么还敢找上门?!

“宋小茶爷!”刘茶茶在门外插着裤兜,一脸嘻哈地叫他。

宋知从椅子上迅速站起来,朝着人大步走过去,不顾指腹的疼痛,一手把人从外面狠抓进来,用脚关上门,三下两下把人抵到门板上。

手臂压着刘茶茶的喉咙,脸上露着一股子狠劲:“你他妈想死是吧?”

刘茶茶拍拍他的手,又举起手里的玻璃杯。尽管他被宋知压得说话上不来气,但脸上还在嬉皮笑脸:“不想。”

“我就是来还你杯子。”

“不想就给我老实点!”

宋知猛抓起他的衣领,这小街溜子便被甩到地上。

刘茶茶还想要笑嘻嘻地回怼,正要坐起来,视线忽然在旁边的西装男人脸上顿住了。

宋知正恨得牙痒痒,他挡在方成衍前面,语气不善:“有事儿吗?”

刘茶茶狐疑地在他们身上扫了个来回,最终再次回归到男人的脸上,冷不丁地抛出一句:

“我见过你的。”

那天下着雨,他爹叫他去找日涧茶庄的小茶爷,说要买点高档的茶,好接待客人用。

刘茶茶在茶庄大门口喊了一两声,发现没人应,便大手大脚、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然后……

他在那儿看到了此生都不可置信的一幕。

“那天下雨,在你茶庄里……”

“对……”

“就是这身打扮……是你……”

宋知看着这瘪三儿一边将方成衍全身打量了个遍,一边还在那里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

“傻逼吧你。”宋知咬牙切齿,几乎要气炸肺,“人怎么打扮跟他妈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我看到你……”他瞪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

“我看到你们……”刘茶茶有点哽住,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缓缓往卫生间的方向指去,语气像是在揭露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方成衍眉毛微不可查地挑起,发觉事态不妙。

他手指头点呀点,半天没说出后文。

这时宋知已经侧身,浑身攒着劲,要伸腿去踹人了。

只见刘茶茶脸上由一副回忆的神情忽然转变为猥琐的笑:

“我看到你们两个抱在一起,你裤子都被人家扒下来了,撅着屁股在洗手台上……”

“?”

宋知瞳孔地震,像狠狠挨了别人一榔头。短短一瞬间,脸上的表情真叫个精彩。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方成衍一眼,发力的腿倏地在半空中停滞半秒。

当即又用尽浑身解数,死命踹了上去:

“别,别特么瞎造谣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