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化龙顶(1 / 1)

所言不假,毕竟,他们之间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这次换宋知不吭声了,对方那语气叫他很不爽,说得好像他反应过激、自作多情,很拿上午的事情当回事儿似的。

宋知在对方那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打量了半天,觉得这顾客……长得就不好招惹,也不像什么会死缠烂打的人。

“您这是想去哪儿遛弯啊?”宋知问。

“茶市。”男人说道,他往远处墨绿的丘陵上望了一眼:“能帮忙带个路吗?”

宋知又陷入沉默,他心底里是真想拒绝这顾客,但又总觉得上午的小插曲……仿佛让他被人抓住了把柄一样。

权衡再三,还是同意了。

兴许他可以在拥挤的茶市上轻车熟路地闲晃,把身后这个男人晃没。

茶市距茶庄约摸一百米的距离。

已经是下午三点,摊位上的老板们大多都很清闲,来逛的人也不多。宋知想在人堆里把男人甩开的办法怕是行不通了。

方成衍默不作声地跟着,打量起茶市周围的基础设施。

——老爷子让他来看的,就是这片地盘。

按他了解的土地近期情况来说,这片茶市是在政府的规划下建起来没多久的,以后还会有大程度的变动,申请周围村庄的开发许可便不构成难度。

附近的基础设施零零落落,但有茶市这个辐射中心,以后的熵值打分绝对不低。而且小镇上大部分人都是本地茶农,人口迭代挤压在这一个面积不到一百平方千米的小镇上,房产压力日渐增高。

老爷子的眼光果然很好。

他再回头时,小店员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有几个热情的妇女正热情地同小店员打招呼:“小茶爷,今天你怎么来了第二趟咯?”

“小茶爷”不知说了些什么,笑着跟她们摆摆手,那几个妇女便坐回艳粉色的塑料板凳上,对着他的背影讨论起来。

方成衍绕过地面上几个明亮的水洼,继续向前走。

——茶市两边没有排水系统,一下雨,凹陷的地方全都积了水。拉货的小推车碾过去,能溅起半个小腿那么高的泥点子,脏兮兮的。

但宋知却是直接从水洼里淌过去的,他只顾看自己身边的茶摊儿,压根就不注意这些,可那泥点们像是都长出了眼睛、能躲开他似的,完全不敢溅到那条白色运动裤上。

宋知在一处茶摊前停下,像是被40块一斤的明前龙井勾起了兴趣。

细白的手指从袋子里挑拣了一片叶子出来,大致检查了一下,随后又用旁边的木质茶盘,盛了一些,上下颠了颠,扬出碎末。他睫毛很长,但并不翘,垂下眼睛、全神贯注地观察茶叶时,睫毛也就直直地盖了下来,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一时叫人不敢上前打扰。

看这个店员专业的架势,方成衍忽然明白。

为什么妇女们都在喊他“小茶爷”了。

宋知长得白,手指修长,拈起茶叶的时候,那点绿色便与他皮肤映衬得极为好看。与摊主大姐说话时,言笑吟吟,笑容爽朗清举,举手投足,天质自然。

他一身干净的气质,就像清涩回甘的茶——

还真是一点都没叫错。

两人回到茶庄门口时,老爷子已经拿上炒好的春茶,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了。

他中午尝了方成衍给他买的凤凰单丛,惊觉甘美至极,于是他的乖嫡孙便提议他下午过来看看。结果他来了,坐等老板娘炒春茶,方成衍却没耐心地自己先往外跑了。

老爷子站在青石板台阶上,不满地扫了方成衍一眼。“上哪儿去了?”他人已处于耄耋之年,但身板硬朗,背一点不驼,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十分有精神。

宋知在一边儿看着,心里直犯嘀咕。这么凶,这司机朋友该不会被扣工资吧?

“人去茶市看过了?”

“嗯。”方成衍回答。

见他是去办正事的,老爷子便不再训斥,没什么好气地下了台阶。方成衍则大步赶在前头,去开车。

三人就要离开之时,老爷子忽然瞥了一眼茶庄后门站着的老头儿。那人正用抖呀抖的手,颤巍巍地拿着麻绳去扎冰糖袋子的口。

他脚步戛然而止。

“郑海忠!”

墙角的老头儿忽然被叫住了名字,迷茫地抬头找声源的方向。老爷子惊喜万分,忙让方晟扶着他快步走到人跟前。

郑大爷一脸疑惑,瞪着眼睛把他看了良久,就差贴到人脸上去了。

半分钟后,他终于辨认出对方,也高呼了一声:“方长云!”

两人紧紧拉着彼此的手臂,寒暄了半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方家叔侄和宋知三人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总算听明白了。两个老人曾是战友,已将近有60年没见过面了,今天居然在这里碰巧遇到!

郑海忠忙热情地把人拉到家里坐,还兴冲冲地翻出了自己留存了几十年的退伍合照。

人老了,一念旧动情,就伤心伤肝。方长云提议让郑海忠晚上去家里吃饭,也好认认路,以便以后常来串门。

郑大爷欣然同意。

几个人便一起往门外走,老爷子还让方晟把新买的春茶给郑大爷留下,但后者一直客气地说不要。

碎石子路上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两个老人为一袋春茶而互相拉扯推诿着,一个没注意,竟然走到了右侧拐弯的车道上。

一辆急速行驶的大卡车眼看着就要拐着弯过来了。

宋知刚回到茶庄,便拿了茶斗出来扬茶,见到那大车直奔着人开过去的场面,心里当下拔紧,高呼一声:“赶紧闪开!”

“闪开啊!”

他动作极快,急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拔腿便冲了出去。

宋知对这种场景心怀畏惧。

因为,他大哥就是这么死的……

刺耳的喇叭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两位老人这时才被声音惊到,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大型卡车呼啸着碾压过来,像一头勃然巨物,势要把眼前的一切吞入黑漆漆的轮胎之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离车头最近的方长云忽然被一股力量硬拉了回去。方晟落后宋知几步,也急忙去拽手边离得最近的郑大爷。

大型卡车在拐弯的时候无法进行急刹,否则可能会车厢侧翻,有砸死人的危险,有经验的卡车司机只能选择把车呈“S”型冲往路边。

司机大幅度偏转方向盘,让卡车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但却朝着宋知过来了!

事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方长云还没稳定心神。

一个白衣服的年轻人就在他眼前被撞飞了!

车头撞在肋骨上。

宋知直接摔出去几米远。

这场景可要比电视上演的逼真多了,那一声钝响,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们——

撞到人了!

一干人等愣了半秒,立刻反应过来。

不一会儿,周边的行人,还有听到动静的邻居,全都乌泱乌泱地冒了出来,围在现场,在宋知的周边投下一片阴翳的影子。

场面全乱了。

小茶爷后脑勺磕在了地上,他想赶紧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他还有模模糊糊的意识,听到有人在说:

“人快不行了吧?”

有的在喊:“快去叫他嫂过来!”

还有人在打电话给医院急救中心……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围绕着他,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宋知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肋骨处和后脑勺的疼痛让他觉得难以忍受。直到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他开始有些恐慌了……

眼神逐渐涣散,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拨开了人群,继而单膝跪在他旁边。

然后,有一只凉凉的大手轻拍他的脸。

“喂。”

“喂。”

——方成衍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听过店里的女人叫他小知。

他安慰地上的人:“保持清醒,救护车马上就到。”

宋知眼前的世界已经归为黑暗了,但听到男人的话,他便努力睁着眼睛,与昏迷的意识做起了斗争。

干干净净的、穿在他身上、怎么也不会变脏的白色衣服。

也满沾上血和泥水。

救护车来得还算及时。

但市医院里的医生却直接通知他们——

要做好病人丧失大脑皮质功能、变成植物人的准备。

宋家大嫂听完,眼前一黑,一下滑脱到了地上。

“回北京!回北京!”

老爷子也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稳,在医院走廊上高喊。

“上最好的医院!”

……

下午六点整,方家的私人直升机降落在市医院的楼顶。

天已经快黑了,柏油公路上,暗色的天空吞没纷繁的车流,鲜红的尾灯拖曳出两行红色的光,城市上方,一个庞然大物嗡鸣着落地。

在这个普通的小城市里,这种代步工具的出现未免有些惊人。

楼下工作的医生和护士们,以及周围大厦里尚未下班的白领们,无一不对它的主人拥有的财力进行一阵猜测。

直升机的引擎发出巨大无比的噪音,裹挟着螺旋桨的高速运作声以及带来的强烈风声,几乎要穿透人的耳膜。

大风吹得老爷子裤管儿飞扬,两条裤腿里灌满了冷气。

“方晟,快让护士把那孩子推上来吧。”

小叔点头,忙下楼去通知医护。

“需要多久能到?”方成衍问。

“一个半小时。”驾驶员在巨大聒噪的背景音下,高声回答。

引擎发出的声波频率越来越密集,声音也越来越尖锐。

再过一会儿,直升机就能完成起飞前的预热准备工作,这种嗡鸣声最起码要持续五分钟以上。驾驶员还没有给出可以上机的指示,他们还必须再忍受一会儿这频率快到极致、刺激神经的噪声。

每个人的声音都在不由自主地拔高。

“还能再快点吗?”

驾驶员如实回答道:“不能了,方总裁,不然会违反低空飞行的要求。”

两分钟后。

宋知的病床被护工从升降电梯里推了出来。

尽管意识并不清醒,但他仍未陷入彻底的昏迷状态。

宋知被打了一剂止痛针,此刻他半睁着眼睛,眼神毫无焦距地对着发出“轰隆隆”响声的直升机瞧。

这东西的噪声听得人心乱如麻,但又无法叫停。

“还要多久?”老爷子也有些遭不住了,他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还没得过耳鸣,现在怕是快要得了。

“最后两分钟了,可能会变得更吵。”驾驶员查看了操纵台反映出的显示情况,回答道:“还请您理解。”

方成衍本来站在方长云身边,听到驾驶员的话后,他抬步朝宋知的方向走了过来。

从护工的手里,自然地接过病床的把手,把人推到离直升机远一点的地方后。

又伸出双手来,捂上了宋知的耳朵。

也不管人到底有没有意识,被捂着耳朵还听不听得到,方成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病床上的年轻人:

“我知道,你好像不太想回家。”

年轻人慢慢转过脸,用一双神采涣散的眼睛注视着他。

“但是没办法。”方成衍捂着他的耳朵,眼底一片漠然,不急不缓地说道:

“一起回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