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辉散落,时正冬月末间,日值晌饭。
隶州南道口,年老驽马拖着“吱吜,吱吜”的车架停在了路边的食肆旁。
驾车的老汉栓好马缰,语气不温不冰的冲车厢嚷道:“吃口面!”
马车内顾泽调稳气息,也许只有到饭点的时候,他才能享受到这仅有的宁静。
至于老汉对他的态度,两人本就不是很熟,只是挂钩着彼此的利益需求。
更是因为钱的问题,两人一路从不搭腔,也只有在顾泽问日程的时候,方才能说上两句话。
自邴州西去,连行一十二日,越了青、冀两州,今日将到隶州南道。
若是细细盘算,顶多再有个三五日就可到长安,这速度算不得多快,只能说慢的没边。
而路上的修炼,丹田积攒了些许内力,用内力淬炼骨骼筋络,使顾泽的精力越发旺盛,浑身肌腱愈发有力。
虽说不上有多大进展,却也强于以往。
顾泽不知道他的天赋如何,只按照《长生诀》上所言修炼,这些天下来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
敛气收神后,顾泽觉得肚中有些饥饿。
车厢中还有剩余的干粮,顾泽打算下车去讨口水,也是刘老汉前脚刚走,顾泽便跟在其后。
将下了车帘,顾泽便见到了食肆的另一旁停置着四辆车架,以及十数匹近上的良马。
候立在门前的店家小二对两人笑脸相迎,挑起茅帘恭敬请着两人入内。
继而小二又哈气搓手侍立门前,一来迎接远客,二为照看车马。
顾泽二人一前一后进到屋内,顿时一股热香气扑面。
此家店面不大,里面只简单摆了数张桌子。
正堂上数个座位皆有人占满,顾泽挑了一个靠门的位置,两人相对坐下。
堂倌如沐春风脚步轻快,俯身在桌面上边擦边问:“二位客官来点什么?”
“一碗阳春面。”
“一壶白开水。”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堂倌闻言擦桌的手明显停顿,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碍于食肆尚有其他食客,堂倌不好摆脸子,只语气稍淡道:“面三文一碗,开水免费,二位客官稍待。”
堂倌收起擦布,踮脚跑去伙房,顾泽便拿出干粮自顾吃着。
刘老汉将面钱摞在桌子上后,少时看了顾泽一眼,忽而不知何故,兀自发笑。
用时不多,堂倌去而又返:“您的面,您的水。”临走又将面钱拢在手里,再回首看向顾泽时,堂倌嘴角蔑笑。
堂倌的举动,顾泽看的清楚,却是只当做未见。
顾泽依旧抱着干硬的馒头啃了起来,龇牙咧嘴的模样,活脱惹人生笑。
“那人吃东西的样子好奇怪啊!”忽而耳畔传来了一声嘻笑,使顾泽展眉长望。
进门时出于礼貌,顾泽并没有到处乱看,只此刻听见了这句笑言,顾泽才把屋子里看了个仔细。
相隔两桌之外,有一老丈带着十七八的女孩正坐彼处。
他们面前的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十余样此处特色菜肴。
同是两人相坐,比起顾泽的简约,那两位就要铺张的很多。
而那女孩此时正捂嘴看着顾泽偷乐。
少女头钗朱玉,襦裙狐裘,轻妆淡抹,眉似月棱,梳妆打扮看着便不像平常人家。
少女的举动,引的两边八座满席齐齐看向顾泽,被那么多人看着,顾泽有些不自然。
兴是此举无礼,又有顾泽瞧着这边,她身旁贵服老丈冷斥少女一眼,朝顾泽颔首轻笑。
顾泽回之以礼,便收回目光。
而后顾泽转过脸,不再正视前面那群人,只将手中的干粮紧紧攥着。
刚刚顾泽看得十分清楚,那老丈左右两旁的十余人皆穿着藏青色制式窄袖长袍,且人人腰间携一口横刀。
众人皆手握着刀颈处,已将刀锋出鞘了一寸。
若彼时顾泽但有过激的举动,恐会横死当场。
他们虽生的不是凶神恶煞,但眼眸子里的戾气是藏不住的。
这些人绝非善辈,那老丈和少女也定不是普通人,这里不能多待。
顾泽侧过身,心里已盘算着要快些离开,同时拿眼神示意刘老汉,要他快些。
兴许刘老汉心里还介怀着钱财之事,只抬头白了一眼顾泽后,便低下头大口“哧溜,哧溜”地吃着面。
顾泽无奈匆匆咽了干粮与水,便准备着收拾背裹和画卷离开这里。
倒不是说顾泽杞人忧天,只是类似的戏码他见过太多太多,早跑早脱身,免得迟了殃及池鱼。
可就在顾泽将欲起身之时,一道异样的感觉陡然心生,这让他整个人也如同被飞矢钉住一般,身体再难动丝毫。
站立的顾泽,能清晰的捕捉到来自身后的那道精锐的目光。
他虽说不上那种难言的感觉,却能感受到在这目光之下,他如针芒刺在后背。
也在顾泽心神有些焦虑时,一缕肉眼难察的阴柔气体,缓缓地飘出顾泽的胸襟内。
伴随着这缕淡淡地气丝出现,顾泽在不自觉中心神逐渐平复下来。
借着收拿包袱的机会,顾泽才得以看向那道目光的来源之处。
在他身后,靠近角落的地方坐着一人,那人玄衣长袍,顶上笠帽压的极低。
那人此时正目不斜视的看着桌上酒碗,但顾泽可以肯定,刚刚就是那人在看他。
顾泽心中的莫名之感越发浓烈,同时也更加下定了快些离开的心思。
兴许那人有所察觉,低垂的目光轻轻瞥向了顾泽,顾泽揽起收拾好的包裹,正身离开时,才发现刚刚那个老丈此刻也在看他。
只是老丈的目光,貌似并不在顾泽本人的身上,确切来说是他夹在两手之间的包裹。
邻桌老丈瞧见了顾泽的举动,向其微微点头。
顾泽匆匆一笑,便顾不上慢条斯理的刘老汉直接夺门而出,又在店外小厮的恭送下回到了马车内。
约摸盏茶功夫,刘老汉也慢腾腾地回转,直到此时,顾泽高悬的内心才得以平缓。
顾泽也扪心自问过是否是他自己想的过多,但先前在食肆发生的种种,都难以教他不去多想。
只眼下还是先离开这里,至于后面是不是会有意外发生,且行一步看一步。
刘老汉边掏牙边走,泛黄的牙口内发出“啧啧”的声音,他径直走到老树旁解下车马的缰绳。
未曾问过车内的顾泽,驱赶马儿投路便走。
走了半日,距离食肆越来越远,顾泽方才安安稳稳地放下心。
只暗道真是他过于多想,同时也期盼着快些到达长安。
黄昏时间,车马行到满目苍黄的翠山,这里是隶州与长安的交界处。
而此间正是入山的道口,黄圩岭。
入了山后,马车的速度放缓了下来,由于无有钱财投店,每日夜晚两人都是依靠山社破庙捱过寒夜。
对于这些,刘老汉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是没少怄气。
一路上的风餐露宿,让刘老汉心中后悔接下顾泽的银子,早知不赚钱也不来遭这罪受。
在车内有些犯困的顾泽浑然不知刘老汉的想法,只把包裹紧紧抱着,打着若有若无的瞌睡。
往前又行了一二里,赶车的刘老汉忽而变脸将马儿急刹,把打盹的顾泽推的差点撞在了车厢上。
荒草丛生的山道旁,在那乱石堆里,东倒西歪靠着七八个精壮汉子。
望风之人也看见了车马,朝这边指着不知说了什么。
那些个先似焉了的茄子一样的汉子们顿时抖擞起精神,摩拳擦掌飞也似的朝这边涌来。
刘老汉见状慌忙下车调转马头,有些迷糊的顾泽探出头来,瞧见了七八个奔跑的壮汉,知是遇见了拦路虎,登时便人间清醒,倦意全无。
“哪跑啊你!”
刘老汉的反应很快,但他的动作却跟不上。
将调回马头,还未来得及登上车架,便被人拉着后领拽了下来。
同时车马缰绳也被一把夺过,最后被无情的推攘到了路边,刘老汉顺势往地上一趴,一动不动装的很像。
“识相点,下来吧!”
车马前后被紧紧围住,当头的领头人依靠在车架旁,身旁的二五仔很识趣的冲着车内的顾泽大喊。
同时众多双眼睛也是死死盯着顾泽,很显然他们自认逮着肥羊了。
也是在这人喊后,顾泽没有犹豫也没有多话,直接跳了下来。
顾泽自信在生命安全的前面,任何事情都是白谈。
遇事退一步没坏处,且先观察情势再做抉择,免得妄送了卿卿性命。
在众人是注视之下,顾泽抱着画卷很自觉的走到了一旁,随后被人按在地上蹲了下去。
顾泽的极力配合让众人非常满意,在顺手拿过顾泽的包裹后,并没有多加为难。
包袱拎在手里沉甸甸地,二五仔的嘴角都笑到了耳后根,更是冲着一众兄弟拍着包袱炫耀起来。
“让我看看都有啥好东西!”急不可耐的他,将顾泽的包袱三下五除二的打开,其他人也是勾着脖子想要看看里面装了多少金银。
但随着两件厚重的被褥和一些换洗衣服被拉出来,那人的脸色骤然凝聚,最后愤然将包裹甩在地上:“奶奶的,原来是个穷鬼!”
直眼围观的人也是一片失望,就连依靠在车厢旁是头儿,面色也有些微变。
“装那么紧实我还以为都是银子呢!没钱你背那么大的包干啥?”
那人嚷着上前一脚踹在了顾泽的肩膀上,感受着肩胛上的疼痛,顾泽坐在地上默声不语。
他只把眼帘向下低垂,借着目光到地面的空档,顾泽用余光看着眼前这人的动向,以免他再次发难。
先前是因顾泽毫无防备才吃痛了一脚,但顾泽此时并没有打算反抗,那样极不明智,他只是不想坐着挨打。
“行了老七,住手吧!”
被唤作老七的汉子怒气冲冲地将到顾泽身前,便被自家老大哥扒着肩膀拽到了后面。
严力松开扒着老七的手,继而抱着肩膀,来回看了两圈单手扶地的顾泽道:“东边来的?要去长安?”
对严力有所防备的顾泽心头一震,顿时犹如万般绳索将他内心狠狠牵引。
他们打东山头过来,直行进了翠山的南道口黄圩岭,这些人猜出他的来处不难。
可怎么又会知道,他顾泽是要去长安。
低着的头上抬些许,对上了严力质问的目光后顾泽快速收回,木讷不语。
只这一抬一低,顾泽看清了严力脚下,那双隐藏在满是污泥的布袍之中的云头锦履。
此一时,顾泽心中思虑万千,不管这些人要做什么。
但顾泽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真正的山匪。
平常人家多穿草鞋,冷时多为麻绳布帛,且是自家制作,模样较为粗糙。
顾泽又轻瞄他处,果不其然,这些人看着蓬头垢面都是伪装,脚下的墨色锦履只鞋底沾泥。
并且样式相同,制作精细,就算是抢来的也不可能巧合到都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的站位,他们分列在四方,皆是负手跨立,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先前东倒西歪样子。
这便是让顾泽如此思虑良多的主要原因。
“不说话?”严力语气冷淡,伸手挠着眉心,脸上像是在纠结什么。
“大哥别想了,杀错也不能放过。”
此时老七又凑了过来,在严力耳边看着顾泽低声言语。
而后又径直走向顾泽边道:“只不过先让我看看,这人一直抱在怀里的是什么宝贝。”
这一次严力没有阻拦,挑着右眉,冲距离顾泽身后最近的那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后,当即悄咪的摸出怀中半尺来长的匕首。
严力转身投向马车那边,边走边想,他觉得老七说的有理。
不管顾泽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都是不能让他安然离开的。
反正年龄看着和上面要他找的人是一样的,错杀也不能错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