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要把封锦拉入局中,是有点坑人。∵∴
计划至今,算是推进得颇为顺利,起码几家对付牛家的决心都很坚定,也无人想要临阵脱逃。彼此都有了完备的计划,甚至连步骤估计都大致推演出来了——有了这份心气儿,成事的几率便又大了几分。蕙娘对说服杨七娘还是颇有信心的,她现在想的倒不是这回事,而是忙着琢磨桂含沁的态度:桂家受鸾台会钳制的事,桂含沁肯定是早已知情。她采用了权世赟的提议,暗示众人牛家有图谋宜春号的心思,以此作为权家入局的借口,权世赟自然会为她打点,通知桂含沁给她打掩护。也就是说,现在桂含沁已经知道,权家和鸾台会,八成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为鸾台会做事,滋味是不大好的,绿松也罢,她也好,都尝过那种懵然无知,只能依照吩咐而为的滋味。会里当然也不会对桂家格外优待,如今好容易又暴露了一个难兄难弟,桂含沁就没有一点想法?不论是把自己和鸾台会的关系和盘托出,拉拢两家共商对付鸾台会的大计,还是欣然向权家示好,两家一道配合鸾台会发财,他总要有个态度出来吧,可这个小狐狸,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除了示意自己接翎子以外,竟毫无多余的表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倒让她有点拿不定主意,摸不清桂家的虚实了,原来定好的下一手棋,倒有点摆不下去……
她在这里出神,那边杨七娘却也未沉思多久,孙侯刚掏出怀表来看时辰,她便轻轻开了口。
“人为了求存,要做多少违背良心、违背底线的事,小七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蕙娘虽不大熟悉杨七娘,但也听得出来,此时的七娘,态度与平常迥然有异。若说平时她含笑亲切,一开口,便似春涧水满,悠然娴静,那么此刻的她,却像是一道冷咽幽泉,声音依旧沁凉,但沁凉下,却藏了一分阴冷。只是这一句话,便立刻将室内的气氛,带得又冷肃了几分。
“小七是再清楚不过了……”杨七娘轻轻地道,她好似只是发着无谓的感慨,可看向孙夫人的眼神,又似乎在明明白白地暗示着许多故事。孙夫人柳眉微蹙,却依旧不闪不避,大大方方地同杨七娘对视。“任何人都有底线,但任何人的底线,也都有一个价钱,小七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儿家,又哪里能够例外呢?”
她顿了一顿,又瞅了丈夫一眼,许凤佳神色莫测,似乎有些愧疚无奈,但却也隐得很深,他冲杨七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杨七娘勾起唇角,意味难明地一笑,又转过身子轻声道,“只是二姐你出身嫡女,金尊玉贵,及至长大,更是侯府主母。∵∴你虽也有处境艰难的时候,但你的艰难,不过是为了保全你的富贵。孙家这一门富贵、百年绵延,便是你的价钱,二姐虽光风霁月,但也会为了这些,去做违心的事。小七不是不能理解,但我的价钱,却同你的并不一样。”
“我本来一无所有,”她望了四周诸人一眼,轻声道,“我和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们从一开始有的那就太多,我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是宝贵的,为了生存下去,我什么都会做,这,就是我的价钱。到了那一步,我跪在地上求,也要把表哥求来助我。可二姐你道,眼下局势,到得了这一步么?”
她也不待孙夫人说话,便自问自答,“我们许家是到不了的,起码,我和凤佳,和四郎、五郎、三柔、十郎到不了。大不了,许家便败落了又算什么?我杨棋能从西北土窑里走到今日这一步,我的儿女就不能么?”
这话实际上不但是完全否决了孙夫人的观点,而且还直接提出了杨家内部对她这个庶女的亏待,从孙夫人的反应来看,杨七娘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夸大之处,她在杨家,一度连生存似乎都很成问题。
如蕙娘这样的脑子,当然立刻就想到了杨家七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尴尬局面,以及这唯独的一个儿子并非嫡出,而是和杨七娘一样出自他们府中九姨娘肚子里的事实。再想想杨家这几十年来从未回过老家,而杨七娘所说的却是自己从西北土窑走到今日,那么杨阁老太太的顾虑和盘算,岂非一目了然?她同桂含沁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看出对方的不自在:这种事当然家家有之,并不稀奇,但被外人听出,总是有几分尴尬的。
孙夫人此时却顾不上计较这个了,事实上孙家和桂家在这个联盟里,对付牛家的态度应该是最积极也最迫切的,眼看杨七娘连往事都说透了,自己拿姐妹之情出来压她多半也是无用,立刻便把自己方才的话给吞进了肚子里,求助地望了许凤佳一眼。
平时众人说到许家,都是夸赞许凤佳有本事,对这个少夫人,不过是一句‘命好’罢了。∵∴竟是一点儿都不焦躁,满脸还笑嘻嘻地,仿佛很期待蕙娘的表现。
桂家处境并不比孙家好到哪里去,但桂含沁就硬是能把性子耐住,反过来还要试探权家,这份城府,蕙娘亦有几分叹服——她不比桂含沁,她是权家宗妇,责无旁贷,不能和他一样洒脱,明知桂含沁还藏着底牌可以救场,但看气氛渐渐僵冷,却也无法和他硬耗下去,只得叹息着道,“七娘说得不错,人都是有价钱的。有时候,不仅仅是足够的威胁,能让人放下原则,足够的好处,是否也能诱惑得心动呢?”
杨七娘眼波流转,略有些吃惊地望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自己都会说话,她像是在问:怎么连你也糊涂了?你怎会以为,富贵权势,能买动我的原则。
蕙娘也并不解释,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郑重地放到桌上,沉声道,“这是来自新大陆的一本书册,里头记载了新式纺织机的建造方法,这是已经改进成功的。还有些思路,是改进蒸汽机的设想,我不懂行,却找了些懂行的人来看,他们都如获至宝,甚觉其中许多建议,是很可行的。”
她天外飞来一笔,孙侯夫妇均十分茫然,连桂含沁都打了个磕巴,许凤佳却是面色丕变,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杨七娘的反应,她霍地一声站起身来,惊道,“你——”
“七娘同我说过,人在求存之时,浑浑噩噩,活在世上也无半点意趣,唯有有所追求、有所理想,才能算是真正地活着。”蕙娘牵起唇角,微微一笑,她未曾作势,但却已经自然地接过了原本由杨七娘全盘掌控的局面。“此物于你的意义,又岂是金山银海能够比拟?这蒸汽机一经改进,意义重大处甚至远胜改朝换代,蒸汽机在大秦能先普遍开来,将是数代百姓的福音——这都是七娘你告诉我的话,你对此是深信不疑。坦白说,我不大理解,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信了你。”
她将书册推向杨七娘,缓缓道,“我等世家倾轧,孰胜孰负各看本事,其实没有对错可言。要为了这样争权夺利之事,让你用你的人情去求你表哥,你不愿意,那是人各有志,我觉得也无可厚非。不过,一门富贵这价钱买不动你,却买得动我,今日我便同你再做一盘交易,为了你的理想,你的大道,你便听我安排,求得封子绣同意稍加配合,未知七娘你意下如何?”
杨七娘一扬眉,即使是满面白蜡,亦不能掩盖她的锋芒,她竟是分毫不让,“我又何须答应?蒸汽机和纺织机一旦改进推广,能给你带来多少利益?焦妹妹你是忘了,我要改进这东西,为的不是我自家——”
她的话忽然断在了口边,一双眼直盯着蕙娘的双手,满面关切慌乱,那暴起的气势,顿时又萎靡了下来。∵∴
蕙娘这才放下了作势欲撕的双手,微笑着道,“七姐,你不为钱,难道我为?我为了钱,头前也不会帮你了。你别忘了,你的理想,只是你的理想,我是不能理解的!”
言下之意,亦是昭然若揭:杨七娘如不妥协,这本书上记载的蒸汽机也好、纺织机也罢,都将再不会有问世的一天了。她焦清蕙又不缺钱,完全可以和杨七娘置这份气。
当然,这本书来自新大陆,杨七娘也能派人到新大陆去慢慢查访偷师,但这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事,以两国关系来看,也不大有机会能办的成。话说到这里,整件事已经浓缩为一个选择:她杨棋会为了自己的理想,来牺牲自己的底线吗?
好像怎么选都有道理,又怎么选都没道理。连杨七娘一时都被难住,她双眸紧闭,罕见地露出犹豫难决之色,好半晌,才颓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真可怜你……”
这话却只是喃喃低语,连蕙娘都只是堪堪听了清楚,下一刻,杨七娘的双眼又睁了开来,她甚至还微微一笑,才自然地道,“既然大家都这么急切,我不让步,似乎很不近人情。”
一边说,一边已将那一册书,握到了自己手里,话里竟已没有一丝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