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2 / 2)

分飞燕 天平 5609 字 2022-05-23

一个不留神间,顾大少刷的一刀,刃上淌下一溜血珠,混在雨点中,飞到了弱飖的面上。大汉们都松了口气,肆言调笑起来:“这小子不成了,看他那熊样,小姑娘,早早儿跟了我们大少爷罢!”“看这天时不晚了,今儿夜里可是春宵苦短呢!”

展铭向弱飖点了点头,弱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然后趋着顾大少直扑中宫的这么一跃,展铭骤的长剑直劈,以一种顾大少从未见过的威猛砍下,居然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架式!顾大少就不由的惧了那么一瞬,这一瞬已经可以改变很多事。

顾大少的长刀被架在了外圈,展铭的剑尖已逼近了他的喉头。

大汉们纷纷怒叫,无数长短圆扁粗细不一的事物脱手而出,弱飖剑锋抡成一方光壁,暗器们撞在光壁上,纷纷落地。展铭的剑尖已将要架在顾大少的脖子上,并不是要杀了他,而是只要有这位大少在手,他们两个,总算可以平安的走出苏城。

可就在这时一道黑沉沉的锐芒撞在弱飖剑上,却没有落地,而是回旋转开,倏忽来去,再看时,已是嵌进了展铭的右臂。展铭剑上的力道一弱,顾大少已回过神来,刀锋一转间,展铭眼瞧着就要被劈成两半。展铭突然厉喝一声,剑交左手,去势诡异,顾大少不及防之下,胸口上又着了一剑,弱飖冲上去拉了他,两人的剑光划拢,形成一道亮晃晃的光锥,锥头所向之处,大汉们手中的刀片如疾行船头的水花被轻易劈开,他们就这么冲了出去。

身后的追兵渐渐的远了,可叫嚣声犹在耳畔,“看你们能跑到那里去?”“你们决不能活着走出苏城!”弱飖没有半点欣喜,她晓得这不是空言恐喝。“展铭,这是那里,我们好象迷路了。”弱飖望着这陌生的灰巷,有些惶惑的叫道。可她臂上一沉,展铭倒在她臂弯中。

“展铭,展铭!”弱瑶抱着他摇晃,却赫然发觉,他的面色灰败如此间的巷壁,他右臂上的伤口,渗出墨色的汁水,那镖,竟是有毒的!

星星火花爆起,溅在弱飖衫角,灼出几道乌迹。失败了十多次以后,这堆半湿的柴火终于燃起了通红的火光,虽然更多的,是呛人的浓烟。一屋夹杂着灰烬的白烟蒸腾,直冲上了这废庙大殿半颓的架梁,熏得弱飖咳个不止,眼泪汪汪。

弱飖将注满了雨水的陶罐架在火上,不时有水滴从罐壁裂口上漏了下来,落入火中,发出咝咝的声响。弱飖又抚了抚展铭的额头,自制的解药好象不是很对症,展铭面上的青色已褪去,可又有些发热,弱飖不晓得这是好了些,还是更糟。她心上一片茫然。这一路上,她已经干掉了三拨意图取他们人头去顾家领赏的人,从另两拨人手中逃脱了出来。她知道现在苏城中每一个地痞流氓,江湖混混都在寻找他们,此时这个废庙还算安全,但迟早会被找到。“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弱飖想了又想,好一会才算寻了点可做的事,“自然先要易容改装。”

弱飖蹲在庙门外一滩积水之前,身上已换了件男式的灰色短衣,手里捧了只盛着泥膏的盒子。雨已停了,天色倒似比方才还亮堂了些,弱飖从盒子里挖了一团黄褐色的膏药便往面上抹去,颊上顿时现出几道污痕,衬得别处的肌肤,愈发粉白。弱瑶手指顿住了。

这样的容色,实是天下每一个少女都梦寐以求的,若是旁的女孩子,有了这样的肌肤,定是千方装扮,万般爱惜。可为何她却要用这样晦浊的颜色污损?一个女孩儿的娇丽妩媚能有几年?

她好怕,怕有一日洗去这些膏末,会发觉那下面的,其实已与之无甚差别,再也不会引人窥视,再也不必掩饰。蓦然间,腹中便有酸楚的滋味,一点点涨了上来,浸得一颗心,也苦涩不堪。

突然风中有些许异响,弱瑶惊觉抬头,响动从一堵将塌的泥墙后传来。弱瑶收起了泥膏,捏手捏脚的往墙边走去。墙后数十丈处是一面古城墙。

苏城这些年扩了又扩,城墙也是修了再修,这一面,也不知是那年那月荒弃在那里,不为人为知的一点点被风雨蚀去。或许再过上百年,这面失去了功用的城墙终会无影无踪,可眼下,它却还不合时宜的守在这里。城头上生出好大一株黄桷树,虬结的根须裸露突起,裹着散碎的黄泥。大约是借着这树繁盛的枝叶蔽雨,那对夫妻就卧坐于其下。

夫妻两人都是一般乌蒙蒙的颜色,从头发到衣裳,到露出衣裳的面孔与手,灰也不灰,白也不白,黑也不黑。若是把苏城人家下面阴沟里的阵年老泥翻出来,大约就是这种样子,可以让人想起所有秽浊不洁的事物。男的两只眼洞黑洞洞的,直直盯着前方,竟是个瞎子。他那两只枯槁的手象极了头上的黄桷树根,手中一把断了弦的胡琴,有一搭无一搭的拉着,声音忽高忽低,说不出的诡异别扭——这便是引她前来的声音了。弱瑶听了好一会,才听出这原来就是他们午间奏过的那一首分飞燕。

女人的头靠在男人肩上,不知是醒是睡,她忽然伏了身去,拣起地上那只破了三五个缺口的青花瓷碗。瓷碗想来本是盛赏钱的,可此等地方,自然是派不上这种用场了,便只盛了些许冰冷的雨水。女人将雨水捧到男人口边,咕噜了半句,男人放下琴,接过倒进口中。

她这一动,弱瑶方才发觉,原先以为她是跪坐在地上,其实不是,她的双腿已齐膝断去,残肢处包着些同样分辨不出颜色的布片,一些红黄色的脓血从里头浸出来,似乎还有什么在里面拱动,也许是……蛆虫?

弱飖站在那里,这整个早春的寒气从她周身的气孔一丝一缕的涌了进来。她觉得自已的魂魄已离体而去,向着那个女人身上附去。“不!”弱飖转身就逃,不防一脚踏上了石上青苔,重重的跌在地上,却不及拭一拭,就接着跑下去。她逃得如此惊惶失措,好象要逃脱某个被注定的命运。

弱飖气喘吁吁的跑进了废庙,伏在门框上,让一颗跳得乱烘烘的心安静下来。她侧着头望着火焰后的展铭,他的面孔在跃动的红光中忽明忽暗,这面孔她是如此的熟悉。弱飖缓步走了过去,指尖在他尖削如刀雕的鼻梁上抚来抚去,小时侯回回她做了坏事,便会这样子向他求饶。

“展铭!”她低低的呼叫,少年含含乎乎的应和,没有睁开眼睛。“展铭,我……要走开一会,你不要乱走呀!”弱飖将唇瓣贴上了他紧闭的眼睑,。“会有人救你出去,给你治伤的……这,对我们都好。”

弱飖猛然收回手指,放在口中死力的咬了一口,终于决然的站了起来,一刻也不停的向门外奔去,不再回头。她仆到方才那滩积水旁,双手掬起一大捧雨水,扑到面上,水花四散,扑簌簌打在她的额发与前襟上。弱瑶大力的擦洗着面上的泥膏,好似要洗去过去日子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应痕迹。许久后她终于停了了下来,垂下双手,凝视着漪涟圈圈扩开,渐渐平明如镜,映出她重又无暇的颜容,还有……另一张同样美丽的面孔。

弱飖缓缓抬起头,展铭左手提剑,受伤的右臂扶住一旁的树身。“你上那里去?”展铭问弱飖,眼里闪着迷濛的水光,颊上两抹病态的嫣红。他分明高烧未退,却不知为何爬了起来。

弱飖不答,反问道:“你怎么起来了?”在两边衣上拭着手,站起身来。展铭右臂往树上一撑,站直了,厉声问道:“你要去找那个雷老爷子!是不是?”弱飖咬了咬唇,一绺湿透了的额发落下来,贴在了她的唇角。“是!”她如此干脆的把这句话说出,轻易的连她自已都有些意外。

展铭却被这声回答惊了一下,口气变软了,“弱飖,不要去,你这是引虎驱狼。”弱飖侧过头去,不答。展铭继续道:“弱飖,为何如此?我们以前还有过更艰难的处境,也都过来了……”弱飖突然一把拉了他的手臂,拽了他往前跑,“弱飖,你要上那?”“看着他们!”弱飖猛的止步,指着黄桷树下的那对夫妻,展铭一时收脚不及,差点就撞上了那堵泥墙。

已没有了琴声,胡琴歪歪斜斜的倚在男人脚上,琴弓横亘于地。两堆同样蓬乱油腻,辨不出黑白的头发挤在一处,女人大呵着嘴,参差不齐的露着几颗黄牙,一行粘涎从嘴角挂了下来,淌在泛着油光的领上。

弱飖微微的喘息道:“看看他们!十年后我们就会是这种样子!”展铭猛然收回目光,似乎也不能再让自已的眼睛容受这等凄凉的景致。他急切的挥动了手臂,象在向谁发誓一样,低声叫道:“弱飖,相信我,我们不会样,不会,不会!”弱飖却再度侧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

展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蓦然,弱飖脖上一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贴了上来,肌肤上起了一阵子的粟粒。弱飖欲转头,却不敢转,只听到展铭的声音,“我杀了你也不会让你去的,你知道我从不虚言恫吓!”这只手虽然有些疲弱了,却依然很稳,贴在弱瑶脖上的剑刃极其镇定,没有一丝颤动。“你不记得娘亲死的时侯说什么了吗?你对得起娘亲的在天之灵么?”

弱飖不顾剑锋,抬头看天,天上只有铅灰色浓厚的云,一重重越压越低。“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大约就是这一句罢,可若是如此卑贱苟活一世,便是永不分离,又那能相亲相爱?弱飖的心肠在那一刻冷的通透,她用最为平静的语气道:“娘亲让你照顾好我,你这算是照顾好我了么?”项上的剑顿时抖起来,有如风中残枝。弱飖决然转过头去,直盯着展铭,道:“你让我过这样的日子,你算什么男人!”

有如一根无形的长矛掼穿了展铭,他踉跄数步退开,稳不住身子,直至背脊狠狠的撞上了那堵泥墙,长剑无力垂下,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槽,稀软的泥土从两侧翻开。展铭落下眼帘,墙头一株野草的阔叶缘上,有雨珠滚坠,一滴滴落在他的面颊上,颊上的红晕倾刻间褪去了。

展铭重又睁开眼睛,问道:“你真要去?”他问这话时的眼神,有如海啸之前的洋面,阴郁平静,下头却有无数潜流涌动,蕴着无从估量的力量,好似可将她打的支离破碎。弱飖觉得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

那是什么时侯,喔,是在娘亲死后第三天。展铭端着那碗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米粥,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问道:“你真不吃?”弱飖依然如这里三天一般,不言不动。然后那碗粥就飞出了窗口,展铭却又从身边拎出一只红泥瓦缸,往外一掷,弱飖飞跳了起来,去抱那瓦缸,她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口粮,可还是没有赶上。红缸中倾出一天微黄的小米,好似摇落了满树的桂花。弱飖记得那时自已气呼呼的吼道:“你疯了?”展铭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好象是,“是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

弱飖不自觉得打了个寒颤,她终于有了一点惧意,她觉得自已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中退缩了,可那个女人就在数十步远处,不,是盘据在她的头脑中,固执的不肯离去,弱飖终于点了一下头。

“那你就走吧!”这几个字如雪粒子般从展铭齿间迸出,狠狠的砸在弱飖面上。

“那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开,我会让人来救你出去。”

展铭没有搭腔,他一手拖着剑,一手扶着泥墙,摇摇晃晃的走开。湿漉漉的泥墙,墙头芳草萋萋,一丛丛低低压下,如华冠高耸,却更显得墙角之下,如此晦暗冥深。四合的暮色中,他那身绿衫越来越黯然,一点点溶入了这雨后黄昏的水雾,也一点一点的烙上了弱飖的眼睛。以至于多少年中,只要展铭这个名字在她耳畔响起,她眼中第一个出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到了!”前面领路的丫头挑起了一面粉色的纱帘,牛油火把通明的光亮顿时让弱飖眼前一花,她默默的低着头,只敢去看地上如茵的绿毡,及踏在的毡上的,涂着鲜红豆蔻缠着金缕丝带的小脚。

坐在上首席中的雷老爷子抬起头,往这边瞟了一眼,就在他这一眼中,弱飖突然找回了些勇气,那眼中不再是悒翠楼下的漫不经心,而是实实在的一阵悸动。弱飖碎步进屋行礼,雷老爷子略扬了扬手道:“那边坐下!”弱飖在侧席上跪坐下,垂首盯着面前的紫檀木几。

雷老爷子发话了,“可惜,我帮不上你哥哥什么忙了。”弱飖猛然抬头,插满发间的珠翠乱颤,划出一带虹影。“我派的人去那里时,他已经不在了。”

“那他……”弱飖惶急的站起,却忘了身上所着,并不是她穿惯的短衣。她一脚踩上镶着银边的裙角跌倒,双手当空乱舞,推翻了檀木小几,“咣铛!”一声,小 四脚朝天。

“你不要急!”就在弱飖手忙脚乱之时,雷老爷子的话让她整个人如中了定身法一样的僵住了。“我听人报说就在半个时辰前,紫家的女公子捡了一个俊美少年回家……”“紫家小姐?”弱飖疑惑的问了一句,也不再管那覆倒的紫檀木几。“是呀,你今儿其实见过,她晌午也在悒翠轩上。呵,听说她亲身守在榻前,伺侯汤药呢!”

弱飖脑中轰然作响。

富态锦袍的公子面颊微红,小声道:“曲子很好听!”声音细如蚊蚋。

展铭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说:“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

弱飖慢慢的重新跪坐下来,一点点把裙裾抚平,两只手重在膝上搁好,腕上一对烟水翡翠的镯子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清鸣。

雷老爷子问道:“现在,他没事了,你还要留在我这里么?”弱飖点头。

“你想好了?你不后悔么?”

弱飖淡淡笑了,答道:“不是每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都还能有贵人相助的。”她顿了一顿,接着说:“老太爷看得上弱飖,是弱飖的福份。”她深深低下头去,髻上步摇的珠串垂在她额前,晃动不已,仿若一只折颈的孔雀,耷拉下泛着幽光的羽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