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朔山到渭水之东的弁州, 大半的路途都是险峻的山道。即使轻装简行、快马加鞭,少说也要半个月时间。
担心连日赶路,舟车劳顿会折磨封夫人那惊不起风吹草动的神经, 封家主挥退了所有侍女, 亲自伺候、看顾妻子。
简禾见状, 也照葫芦画瓢,将自己车里的侍女打发走了, 独享了车队末尾的那辆双门马车。反正嘛,在那些人眼里, 她就是个山贼养大的刁蛮丫头, 再怎么胡搅蛮缠也不过分。
马车微微晃动, 长路渐远。别庄的楼阁被枝叶层层遮挡,于山雾中缩成了一个小点儿, 看不清晰了。简禾小心翼翼地插上了门闩,将角落里的几个掩人耳目的软枕拨开,掀起了最底下一个藤筐的盖子, 让在里面躲了一个早上的玄衣爬出来透透气。
天色在早上就相当阴沉了,中午过后,更是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数月以来吸饱了水分的山泥越发松软, 山路泥泞不已。
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深渊,唯恐马车打滑,行进的速度放得更慢。
水珠滴滴答答地溅湿了竹帘晃动的穗子, 简禾好奇地掀起了一角。玄衣站在了翻倒的藤筐上,两只黑漆漆的爪子搭在了窗沿,与她头挨着头,朝外看。
好些弯道,马车轮子几乎是贴着山石过的。黄泥混着雨水,冲出一条条浑浊的小泥道,看得人十分压抑。银炽的电光劈裂了半壁天空,闷雷轰响,仿佛大地都在为之震动。
简禾将帘子一放:“外面好像比中午时下得更大了。如果他们一直不停车,你不就走不了了吗?”
她和玄衣商定的“逃跑大计”,就是在中途停车、下去活动活动时,以小解为借口,趁机将他放走。
“不用假设,多半行不通。现在雨那么大,就算停车,他们也不会让你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一个人走远。”玄衣抖了抖身上沾到的水珠:“但也不要紧,西朔山的地界,在一天之内是走不出去的。你们也不像会露宿荒野的人,今晚一定安排了下榻的客栈。”
“明白了!”简禾一点就通:“那我就等今晚,在客栈掩护你离开。”
矮几上,精致的瓷碟中盛着各种零嘴,是在上路时备着解馋的。此时,糖纸已经堆成了小山包。
玄衣咯吱咯吱地咬着糖,小尾巴有节奏地在席子上扫动,看起来心情颇好。
魔族与人类在味觉上的喜好差天共地,已经互斥到了“你爱吃的我都讨厌”的程度。但是,玄衣却对人类的糖果情有独钟,嗜甜如命,多腻的糖都吃得津津有味。这大概是他唯一认可的人类食物了。
简禾趴在了马车里的矮几上,有点惆怅地垂着眼睛。
说了那么久,这回终于不是玩笑了。过了今晚,就再也见不到玄衣了吧。这个小气鬼,到现在都绝口不提自己的家在哪里。天大地大,九州辽阔,以后就算想找他叙旧,也不知去哪找,真的讨厌死了。
简禾将小脑袋转了个向,下巴支在了手臂上,巴巴道:“玄衣,我以后可以写信给你吗?”
玄衣犹在剥糖纸,漫不经心道:“我住的地方收不到你的信。”
“那要是我不写信,你还会记得我吗?”
玄衣一顿,觉得有点好笑,龇了龇小尖牙,故意道:“应该不会了。”
“喂!”简禾控诉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以后都见不到了,都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好歹一起睡过那么长时间,说翻脸就翻脸!”
玄衣:“……”
他深吸口气,道:“我什么时候和你睡……”
“我不管,睡一个房间也算一起睡。”简禾娇蛮道:“不许岔开话题,我要听好听的话。”
玄衣道:“什么样的话才算‘好听’?”
“好说好说。”简禾从箱子里翻出了自己最近在看的书,熟练地翻到了折住了的一页,清了清喉咙,声情并茂地念道:“比如——‘死鬼,我会想你的,你不许忘了我’、‘如果要和你分开,我宁可失去一切’……”
“打住。又是你们人类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书吗?”玄衣轻嗤一声,不屑道:“想都别想,魔族人才不会说这种肉麻的话。”
简禾气得在毯子上滚了两滚。
就在这时,车门从外面被叩响了,打打闹闹的两人立即噤了声。隔着门板,模糊地传来了驾车侍卫的声音:“小姐,前面就要过桥了。山谷风大,可能会有些晃动,请坐好。”
过桥?
简禾纳闷,趴到了窗上,往外一看。
暮色四合,雨势未曾减弱。马车已经走到了悬崖绝壁前,一座凌驾在幽谷高空的长桥,多年任凭风吹雨打,一直连接着百米之遥的对面山崖。隔着薄雾,隐约能看见对面星星点点的磷火光芒,估计有个热闹的小镇子。
紧赶慢赶,幸好还是在天黑前来到预计的第一个落脚点了。
这座桥是以长铁索与坚厚的木板一同搭建的,约有两辆马车那么宽。桥下山谷常年都是雾茫茫的,瘴气浓郁,即便趴在木板上,透过缝隙往下窥探,也看不见有多深。到了夜间,这道深深的沟壑,就更像一团化不开的暗影。
风吹雨打中,桥身晃动,绷紧的铁索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吱呀”声。矮几朝着一侧滑去,简禾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它。
遽然,一簇电光劈中了前方的一株枯树,细碎的火光在短短几秒内蔓延成了冲天之势。离树最近的马匹被爆裂声惊动,高鸣一声,前提高抬,失控地超前冲去。后方的马匹乱成了一团,受到激烈的踩踏,桥身晃动之剧烈让人心惊胆战。
兵荒马乱中,车身猛地一晃,简禾猝不及防就被甩到了窗边去,玄衣也差点抓不住稳固身体的东西。车夫青白着脸,死命勒住缰绳。马匹横冲直撞,车身侧歪,被锋利的铁索拦腰一勒——
愕然且惊恐的神情还凝固在了脸上,下一刻,小小的简禾已从晃动的窗棱间被甩飞了出去。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伸出手去,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喂!”玄衣瞳孔骤然紧缩,爆喝道:“简禾!”
与马匹、马车一同极速坠落、惊恐的尖叫都被呼啸的风声吹散。简禾眼中盈满了恐惧,穿过山谷的雾气,越来越看得清崖下的风景——那竟是一片嶙峋的河滩,没有水泽缓冲,锋利漆黑的石子裸露在外,笔直地指向了上空。
所幸的是,在快要被石块五马分尸前,横空伸出了一只手臂,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腰,硬生生地止住了下降的冲势,简直要把她的五脏六腑也勒得移了位、早饭也要吐出来了。紧接着,便是砸向岩壁的一声巨响,简禾直接昏死了过去。
苏醒的时候,一簇刺眼的白光从窗棱外洒入。简禾眯着眼缝,第一个反应便是——我死了?
随即,密密麻麻的、针刺一样的疼痛就潮水般涌来,迅速驱散了她的迷茫。简禾呻|吟了一声,扭动了一下,立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不要乱动,我在这里。”
简禾的视线慢慢聚焦,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张傲气的脸。她迷茫地道:“……玄衣?”
玄衣披头散发,脸颊有些脏污,草草地穿了两件松垮的衣服,跪坐在了地上,让她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膝上。瞧见她终于醒了,玄衣如释重负,撩了撩她凌乱的发丝,道:“是我。”
简禾还是有些搞不清状况,迷迷瞪瞪道:“我们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死了还这么疼?”
“……”玄衣愣了愣,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深吸口气,他感慨道:“差一点死了。”
坠崖前的最后一段记忆总算回笼,简禾依稀记得,有人勒住了她的腰,拜这所赐,她才没砸成肉饼。那个人,应该就是恢复了人形的玄衣。
虽然是抱住了她,但玄衣毕竟还年少,也没有翅膀,要是不抓住些什么,照样会摔死。好在,他们被大风吹得靠近了崖壁,惊险地被乱生的藤蔓卷住,撞到了悬崖上,有了缓冲,才大难不死。
简禾一个姿势躺了一天,浑身都难受。她抱着伤腿,眼泪汪汪地大叫起来:“……这里是哪里?我的腿好疼啊,我要死了!”
玄衣扶住了她的肩膀,急道:“不要乱动,你的骨头断了,我用木条固定住了,动了更疼。”
闻言,简禾支起了手肘,往下一看。两根发带将她的小腿与一根笔直光滑的木条绑在了一起。
这里是山谷下的一处猎户小屋。他们被藤蔓拖着,落在了泥堆中,与马车的残骸尚有一段距离。玄衣毕竟是魔族人,比简禾更快醒了过来,在等待自己的皮肉伤愈合以后,他蹲在地上,隐约摸出了简禾的骨头有点问题,当下就替她处理过了。
他知道没有灵力傍身的人类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生物。若是在伤筋断骨的前提下又受了寒,那就极有可能会熬不住。故而,他咬咬牙,抱着昏死的简禾,沿着河岸朝下走,终于找到了一座猎人的小木屋。虽说里面什么家具也没有,但至少也是个舒适的庇护所了。
或许是冲击太重,简禾昨晚一直没动过,气息细弱得像是濒死的猫儿。玄衣差点以为她会醒不过来了。
听到他说乱动会更疼,简禾立刻就躺回去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她瘪了瘪嘴,含着泪道:“我会死吗?我以后会不会残废,会不会当瘸子啊?”
长年只与魔族人为伴,生平就没几个人在玄衣眼前掉过泪。故而,在这种时候,玄衣简直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更不知道要怎么哄。
他不太熟练地抬手,用袖子擦掉了她的眼泪,动作很轻,语带嫌弃,有些生硬地道:“哭什么……你能好起来的,我保证。”
脸被他搓得红通通的,简禾迷迷糊糊地就不哭了。玄衣见状,小心翼翼地将简禾扶起来,尽量不碰到她的腿,让她靠在了墙上,自己回过身去,从支起的火堆上取过了一条熟鱼。
鱼肉里调味料也没有,淡得让人反胃。简禾以为自己会吃不下去,但在舌头尝到肉味的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了饿,铺天盖地的饥饿。
看她捧着鱼狼吞虎咽,总算恢复了一些平时精力旺盛的模样,玄衣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叹道:“慢慢吃。”
喂饱了五脏庙,简禾才有精力检查自己身上。断腿自然是最严重的地方,除此以外,还有不少擦伤,尤其是腿——在撞到山壁时,裤子被掀起来了。
幸亏玄衣将她的上半身都揽在了怀里,有了一层身体缓冲,否则一定毁容了。
裤子被血痂黏在了皮肤上,没有止血药粉,玄衣不敢轻易揭开它。可要是一直不服药,又不清洗,一定会出问题。
简禾的脑筋灵活起来了,回忆道:“我的马车上有个小匣子,就是你躲着的那个,里面放了个小药盒。瓷瓶一定砸碎了,如果没被河水冲走,里面的药应该还在。”
“我知道了。”玄衣向来不是废话的人,站起身来,道:“我现在去找找看,天黑之前回来。”
简禾在屋子里缩着,天慢慢黑了,被浇得湿淋淋的玄衣总算回来了,还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白鱼,以及一个裂开了的木匣子。里面林林总总地放了很多东西,既有连药瓶子都没了的丹药,也有一些干粮,甚至是没碎的糖,收获还不少。
玄衣将湿了的外套晾了起来,拧干头发,在简禾旁蹲下,蹙眉道:“我不懂你们人类的药该怎么分,你看看有没有能用的?”
“我看看,祛瘀……止呕……有了!”简禾喜道:“是止血粉!”
天助她也,止血粉的瓷瓶都裂得像龟甲一样了,居然还没碎。原本她最不抱希望能找到的,就是最容易被雨水融化的粉末状的药了。
有了药,一切都好办了。简禾的裤子被粘紧了,一扯她就含着泪喊疼。
人这种生物,痛不在己身就无法感同身受,不管直面多惨烈的场景,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如果不幸落到自己头上了,又不小心看见了自己的惨状,三分的痛就会马上变成十分。
玄衣就是太明白这点了,担心吓坏她,故意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轻而又轻地轻轻撕开了她的裤子,用水沾湿了粘连的部分,最后才把碎片全部揭了下来。做完这一切,他的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好在,敞开一看,不过是血出得吓人,实际只是一道短短的划伤。可惜了,现在的条件那么差,以后一定会留下疤痕了。
玄衣的心有些堵,洒下了止血粉,还在丝丝外渗的血珠迅速被凝住了。没有可以包扎的东西,唯一还算干净的,就是他的衣服。
简禾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安道:“好了吗?”
打好了结,玄衣吁了口气,道:“行了。”
简禾从指缝里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已经见不到血了,又暂时止住了痛,这才放心地躺回了地上。
玄衣扔掉了带血的裤子碎片,刚坐回来。简禾就又不舒服了,哼哼唧唧地说自己脖子酸,非要枕在他膝盖上。
玄衣无言道:“你怎么这么多要求,好好躺着行不行。”
话虽如此,他还是挪近了些,轻轻地托住了简禾的头,让她枕上来了。
简禾有点开心,眼巴巴地望着他。
还在兽形时,玄衣总爱口是心非,从来都不会说好听的话。
或许是因为她现在看起来比较惨,玄衣有点同情她,态度变了很多。的确是一句肉麻话也不说,但是,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嘴上嫌弃,行动上却是有求必应的。
玄衣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简禾道:“我的伤口大不大?”
说“小”是在骗她,说“大”又不愿。玄衣用食指和大拇指在半空中比了一段长度:“就这么长左右吧。”
他原本以为简禾听了会很不高兴——毕竟,哪个女孩子会喜欢身上多道疤。没想到简禾却庆幸道:“还好还好,不是最大的。”
玄衣扬眉,反问道:“‘还好’?”
“我以前爬树时,爬到一半掉了下来,比这更长的疤痕我都有呢。”简禾怕他不信,拉起了衣袖,将小臂内侧一道不显眼的长痕展示给他看:“幸好我那时候年纪小,才三四岁,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厉害吧。”
“这算什么‘厉害’。”玄衣撇开头,望着噼啪燃烧的火堆一会儿,又道:“你才三四岁,为什么你家里人会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
“没人管我啊。”简禾捊下袖子:“我小时候,是在西朔山上长大的。我娘在怀着我的时候遇到了山贼,在山上生了我后,她就……不太好了,也不认得我。所以我经常一个人在山里野。直到三个月前,我才被接到封家的。”
玄衣怔然。
“听说我爹是个特别厉害的大家主,他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我的。”简禾自言自语,又好奇道:“你呢?玄衣,你不是说自己住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嘛,为什么会来西朔山?”
空气安静了许久,简禾预感他不会回答时,玄衣才缓缓道:“因为我爹。”
“你爹?”
魔族人踪迹成迷。传说中,在数百年前,曾有法力高深的魔族人,可以当空撕裂一道狭缝,塑造出一个依附于山河、与世隔绝的幻境,让自己与部下不必躲躲藏藏地生活在荒郊野岭中。
从那以后,效仿者众。
玄衣所出生的地方,唤作觅隐。当然,它并没有前人所造的那么玄乎。既无法随意飘动,也不能在任何地方都随手撕开、随便跳跃。更类似于一个被结界保护着的山谷。普通人去打这个地方,看见的只会是没有人烟的山麓。
玄衣的父亲玄烨,尚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西朔山遭到了仙门围困,传信回了觅隐求救。但还是晚了一步。
大概由于玄衣还是个少年,当时没人告诉他求救的消息。直到噩耗传回,玄衣才知情。
简禾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那么,你会来这里,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