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溪从马车上下来,一眼就瞧见了眼前的狼藉情形。
小小的一处山坳, 已被炸成了个两三丈的深坑, 草木焦枯,灰土深积, 一片炭黑。
她适才尚未到玉泉山地界时,就隐隐听到了一阵爆响,连马车也随之震颤。如今看来, 这便是方才发出响动的地方了。
沈惟钦眨眼便至。
“姑娘这时节来做甚?”时辰已到, 火-药已被引爆,再来何益?
他见陆听溪并不答他, 只低头在四周搜寻着什么, 道:“姑娘莫寻了, 姑娘这时候才来,谢世子早就被炸成飞灰了。”
陆听溪不语,目光四扫半晌, 低垂下头。
沈惟钦出言劝慰:“姑娘也不必自责,这也是谢世子的命数——姑娘可瞧见令尊了?”
陆听溪不理会他的岔题。
沈惟钦面上的淡笑渐渐敛起;“姑娘怎么了?不就是死了个谢思言?谢世子不在了,姑娘就可以回陆家了。姑娘也不必担忧往后的日子, 等姑娘成了我的王妃,难道还怕不能继续做人上人?”
陆听溪仍不开言。
山风拂来, 衣袂翻飞, 滚滚浓烟模糊了她玉白芙蓉面。
“姑娘是在怪我?”
陆听溪倏地回头,盯着他道;“现在满意了吗?”
沈惟钦对上她满面愠色,目光微沉:“你是来他收尸的?”
“我来看看他状况如何了, 若他死了,我就随他去。”陆听溪抽出一把匕首。
沈惟钦容色倏地一阴:“你再说一遍?”
“世间自无双全法,父母生养之恩不可负,我不可能对父亲之危坐视不理,但我可以先救下父亲,然后随谢思言一起下黄泉。”
陆听溪话音方落,就听得身后传来轻微的簌簌草响,回头一望,即刻对上谢思言一双幽邃黑眸。
“你都听见了?”谢思言冲沈惟钦挑眉,“殿下如今可还说得出方才那番话?”
沈惟钦的目光在陆听溪身上绕了几圈,道;“姑娘当真对他有情?”
“当然。这件事我已与你说过许多回了,你为何偏偏不信?”
沈惟钦看看谢思言,又看看陆听溪,最后对上谢思言示威一般的眼神,笑了一笑:“我懂了。不论如何,我今日的差事算是办妥了,告辞。”率了一众从人扬长而去。
陆听溪要折回马车时,被谢思言蓦地从后头打横抱起。
“你是从何时开始对我动情的?”他在她一侧脸颊上吻了吻,欢欣之情溢于言表。他贯来内敛,这般情绪外露是十分鲜见的。当下步子加快,径朝马车大步赶去。
陆听溪只觉他箍在她腰间的手烫得仿佛要烧起来,不自在地扭了扭:“放我下去。”
男人并不理会她,三两下上了马车,压她在坐褥上,重喘着去解她裙衫上的束带。小别胜新婚,两三月没与她亲近,日日夜夜思之欲狂,连夜来幽梦里都是与她忘情交缠的绮艳情境。可每每梦醒见她人不在跟前,又倍觉失落。而今终得温香娇躯在怀,憋滞了多日的情潮与冲动一股脑涌上,须臾之间,他浑身燥热如同火焚,手上举动愈加急切。
陆听溪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搡到隐囊上:“让开。”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往马车帘幕处去。
谢思言眼疾手快拽住要走的小姑娘。照理说小姑娘此刻陡然瞧见他,应当化成一滩春水才是,这般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将人扯回怀里:“你男人就在这儿坐着,你往哪里去?还在生那日的气?还是以为今日这一出是我有意策划要试探你的?”
“若是前者,我回去后再好生给你赔罪;若是后者,你实是冤了我,我怎会拿这等事与你玩笑?”
陆听溪甩开他的手:“你难道没发现我却才瞧见你,根本不惊讶?”
谢思言一顿。
他每回遇见与她相关的事总会失些方寸,如今细细一想,她适才的反应确实有些怪异。无论是与沈惟钦说那番殉情之言时,还是瞧见他好端端站在她面前时,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适才未至近前时,远远瞧见她在那个炸出的深坑四周来回梭视,神容似也并不见焦灼。他起先没在意,以为小姑娘是吓懵了,如今想来,确有些不寻常。
“我下车走了不几步,就知道你没事。那个深坑里并没有尸骨,对不对?”陆听溪道,“我只闻到了硝烟味和草木的焦枯味,并没闻到一丝血腥气。后头四下里寻了,果然没瞧见一丝血迹。我虽未上过战场,但也可想见,一个人纵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会有痕迹,譬如血腥气,譬如骨肉残渣。我听闻西市那边每年将死囚秋后问斩时,血腥气都要持续半月方可消散,如今这里虽只一人,但这才多大工夫,若真是被炸身死,血腥味不可能散尽。”
“所以我几乎是一瞬间就知这是个彻彻底底的骗局。至于我为何那般对沈惟钦说,你那样聪明,想来不需我多言。”
谢思言缄默少刻,非但不松手,反而愈抓愈紧:“那么那日的事,总得给我个赔罪的机会吧?”
陆听溪挣动被他紧攥的手腕:“我知道你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还是在丰台时的那句话,你去办你的正事去吧。”
沈惟钦抵京之后,就将先前在京师落脚的旧宅打整扩建一番,虽仍够不上王府的阔大规制,但也勉强够格当个宗室府邸。
从清河店回来,沈惟钦就命人将仲晁带来。
“仲大人可瞧见了?那些火-药都是实打实的,仲大人这回好运,下回可就不好说了。”沈惟钦慢条斯理尝了块桂花糕,嘴角微收。
太甜了。
厉枭在旁瞧见沈惟钦的举动,眼中困惑之色愈浓。
殿下有些作为实在奇怪。殿下分明跟多数男子一样不爱吃田口,但每回还要吩咐厨下那头备些甜点。甜点吃到嘴里又止不住蹙眉,可即便如此,多半也还是会将一碟子甜点吃完。
简直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如今这时节,出得门去,漫山遍野的桂花香,沈惟钦手中桂花糕就是鲜桂花所制,自打端进来之后,大厅内便弥散开了一股清甜的桂香,本是宜人肺腑的,可闻在仲晁鼻中,只觉胆寒。
这香气令他禁不住想起适才被楚王硬生生绑在火-药堆上的弥天惊惧,甚至仿佛重历,浑身战栗不止。
当时塔香还有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要燃尽,他以为自己真要交代在那山野之中,谁知楚王手下的人又将他解救下来。最后爆炸的只是个空椅。
他觉得楚王救他大抵还是想套出小皇帝的下落,楚王年纪轻轻,手段却极端,他既这样想知道小皇帝的踪迹,那他告诉他便是。
“殿下也当知晓,天兴帝那个小皇帝最信任的是谢思言。天兴帝出逃前虽也与老夫透过些去向,但老夫知道的并不详细,殿下若想知道更周详的,回头还是应当去问谢思言。”仲晁说着,将自己知晓的所有与天兴帝行踪相关的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
许久听不见沈惟钦出声,仲晁抬头,正瞧见沈惟钦埋在阴影里的侧脸。
“仲大人方才说什么了?”
厉枭道:“小的什么都没听见。”
沈惟钦道:“那看来仲大人还是不肯吐口,倒没瞧出仲大人对小皇帝这般赤胆忠心,真是令人钦佩。”挥手命人将仲晁带下去。
低头看向那碟子桂花糕,更觉索然无味。
姑娘还跟当年一样,连骗人都不会。
仲晁那个老匹夫素常是个人精,如今一条命悬在他手里,竟开始犯糊涂了。
中秋前夕,宁王率众出京,前往祭拜仁宗皇帝的山陵。
陆听溪听闻宁王出城了,以为京中会出乱子,但想来是宁王走前做了预备,城中一直风平浪静。
因着中间出了这场风波,她在娘家待的日子不短了,正踟蹰着是否要回国公府去,谢老太太派人送信来,说让她在娘家安心住着,横竖谢思言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又说在娘家待着多清闲。若是回了国公府,中秋节少不得又要被薅去帮忙打下手。至若谢宗临等人那边,老太太让她不必忧心,她回娘家这事是她首肯的,阖府上下没一个敢说她半句。
陆听溪哭笑不得。
这真是谢思言的亲祖母?
思及谢思言,她又禁不住想起那日的事。
她那日断然选择回城时,心中所想确实就是她之后跟沈惟钦说的。她原就亏欠谢思言人情,若再让谢思言因她殒命,她余生如何安心。唯有赔他一命。
后来她回城,发现她父亲并不在京中,就揣度着沈惟钦约莫是诓了她,但她还是折回了清河店,想看个究竟。
围在陆府四周的兵士已散去,陆听溪却没出去的心思。
中秋这晚,她才拜月毕,就被人从后头捂住口鼻,掳到了廊庑下的僻静处。
她先是一惊,随即稳了心神。
等那人将她带出府、放到马车上,她也没吭一声。对方似是见她太安静了,解了她身上的桎梏。陆听溪倚靠在马车一角的大引枕上,闭目养神。
对方也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