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很尴尬。

但这种尴尬的沉默，又和之前几次沉默不一样。唱片里的女声轻吟浅唱，仿佛带着旧梦里经久不散的湿润潮气：“经受次次失败，才与辉煌之行星相逢，奇迹如此告之你我，我以我手，究竟能改变些什么（注①）……”

回旋的歌声中，坂口安吾试图补救。

他咳嗽一声：“我是说，虽然在港口Mafia里工作不好听，但本来，织田作之助的身份也有亿点点问问题，他不杀人，某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职业也不适合他。如果不是太宰治的特别照顾，就算是Mafia，也不可能提供这种能养活六个孩子的工作。”

他说的没错。

虽说原著里钦点了“微薄的底层薪水”，但港口Mafia给的工资实际上非常丰厚，当然，不丰厚也不可能让人卖命。织田作之助过的窘迫，一来是，养孩子确实是养四脚吞金兽，二来，他养孩子的态度也有点问题，有求必应，什么专业的运动器材、什么新出的高档游戏机，织田作之助买下来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简单来说——

织田作之助其实在吃太宰治的软饭。

暮霜嗯了一声。

坂口安吾似乎从这一声回应中，获得了力量，接下来的话，他说起来就显得有底气多了：“就算是异能特务科，也不存在又体面，又报酬丰厚，又能让织田轻易胜任的工作。”

这种工作，在哪里都是香饽饽。

暮霜又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们的户口有问题，横滨也就算了，”坂口安吾在无意中黑了一把横滨政府，但这是事实，“如果要离开横滨，他不可能继续收养你们，尤其……”

“你说得都对。”暮霜镇定自若地点点头，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她甚至还想为对方鼓掌喝彩，“但是，安吾先生——”

“嗯？”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很麻烦。只不过，您搞错了一个前提。这个麻烦不是我的麻烦，而是异能特务科的麻烦，我非常相信异能科，只要有人愿意动动手指，这些麻烦应该就不能算是麻烦了。”

“……”

“我对你们充满了信赖。”

坂口安吾的表情仿佛在说——

谢谢，他不想要这份信赖。

暮霜假装没看见，她继续说：“作为帮助我解决这个小小问题的酬劳，我会将死屋之鼠的情报交给你们。”

死屋之鼠。

费奥多尔·D·陀思妥耶夫斯基。

贯穿整个《文豪〇犬》里的大反派，其理念是创造一个没有异能者的世界，异能力罪与罚，人设堪称是搞事狂魔。

出卖这样一个人间之屑，能算是拯救世界。

暮霜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当然，选陀总，而不是其他人的理由之一，就是暮霜写过不少ALL陀♀的文，对死屋之鼠里的角色资料记得还算深刻，能默写下比较详尽的资料。

“死屋之鼠？”

坂口安吾不免有些茫然。

他耗费了一点时间，才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和某个正在欧洲混得风生水起的情报组织联络到一起，这个中立的情报组织似乎还和异能科有过交易。当然，坂口安吾也只是“不小心读取到”了几个画面而已，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可是，为什么是死屋之鼠？

坂口安吾不动声色地试探：“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异能特务科可能不会对此感兴趣，市面上也流传和死屋之鼠的一些情报……”

简单来说，异能特务科关注所有的异能组织。

但在多如牛毛的组织里，死屋之鼠可能排不上号。

暮霜啧了一声：“……陀总，你真没排面。”

“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既然如此，可能需要你递一句话过去，就说——死屋之鼠的首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书感兴趣。就说这一句就够了。”

“什么书？”坂口安吾飞快的抓住了关键词。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你只要把这句话带给异能特务科就可以了，总有人会明白我的意思。”暮霜故弄玄虚地说，她有点get到聪明人总不把话说清楚的快乐了，这种猜谜游戏，真的很有趣。

她露出了灿若骄阳的微笑：“祝我们合作愉快。”

坂口安吾表情微妙。

但他还是主动伸出手：“合作愉快。”

*

*

坂口安吾目送暮霜回家，他看着那位少女穿过雨幕，敲门，餐厅老板为她打开了门。在昏黄的光线下，这一幕甚至显得有些温馨，完全看不出对方刚刚还冷酷无情威胁自己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

神他妈的——像织田作。

织田作之助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是这么个性格吗？

在小小的吐槽后，坂口安吾拨通了织田作之助的手机，告诉对方，自己将暮霜平安送回了家，让他不要担心。织田作之助向他表达感谢。

“感谢就算了……”

“怎么了？”

坂口安吾下意识地想摇摇头，但随即，他又意识到，在孑然一人的车厢里摇头很奇怪，就停下了动作。他感觉嘴里很苦涩，只是说：“……现在的小孩子真的很了不起，对比起来，我都感觉我老了。”

“……”

“……”

“……喂，莫西莫西，安吾，你还在吗？”

“我没事。”有那么几秒钟，坂口安吾是真的考虑过，向织田作之助告状，让他把自家小孩的屁股打烂，但转念想想，织田作之助没准根本不会打孩子，还会觉得这很正常后，他又把告状咽了下去，“我可能有点累了。”

“你又加班了吗？”

“事情多，没办法。不过我每天有睡眠两小时。”

“你……”

“好了，我手上还有点活，先挂了。”

坂口安吾掐断了通讯，不知道为什么，这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虽然织田家的小孩是真的熊，但暮霜说对了一件事，他确实不希望自己的间谍身份暴露，而拿捏这这个秘密的暮霜，和他之间：

是同谋，也是共犯。

暴雨如注。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

坂口安吾的车在路边，孤零零的路灯，孤零零的车，孑然一身的坂口安吾出神地盯着手机。片刻后，他又按下了太宰治的手机号，几声“嘟——嘟——”后，电话接通了。

在太宰治说话之前，惨叫声先传了过来。

“是安吾啊，怎么突然想到和我打电话了？”隔着手机，太宰治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点模糊，但那种轻快的语调仍然完整地传达过来了，“抱歉啊，我这里稍微有一点——咯嘣——的小麻烦，不过，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

坂口安吾忍不住将手机挪远了一点。

“……安吾，有什么事情吗？”

话题很好选，坂口安吾没怎么思考，就开口说：“我说你啊，竟然在小女孩身上放窃听器，你是什么变态吗？”

“原来是安吾啊。”

“什么？”

“安吾真是的，又做了一些多余的事情。我对暮霜小姐很感兴趣啦，想知道她的更多事情，不可以吗？”太宰治一点也不为自己做出的变态行为感到羞愧，他理直气壮，还怪罪安吾不该干涉他。

“你怀疑她？”

“……”

“为什么？”

“……”

坂口安吾连着追问了两句话，过了两三秒，他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急迫，而太宰治又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他也许已经从这种迫切中察觉了什么。

他会察觉到……

坂口安吾对间谍身份暴露的恐惧吗？

他听见对面又传来几道枪响，这时候，太宰治才慢吞吞地回答：“抱歉，刚才在忙。”

“没事。”

“有些情报本来不应该透露出去，不过，既然是安吾的话，那就没关系了。”太宰治在电话里发出轻笑，另一边的坂口安吾百感交集，“我一直都很关注她，织田作捡回来的小狐狸崽子，这本身就很让人在意啊。但若非要说，有什么让人在意的地方的话……”

“……”

“……”

“是直觉。”

坂口安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然，除了直觉以外，我还有一些别的比较在意的地方。但在电话里说不清。你就当这是破坏我窃听的惩罚吧。这个话题，留到下次聚会再说吧。”

“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坂口安吾深沉地说：“——你在逗我玩。”

“因为安吾太一板正经了……咳咳，我才没有逗安吾玩呢，认真的，刚好，织田作委托我调查的一些东西也有眉目了。我懒得同一件事说两遍，超麻烦的啦！这边略忙，我先挂了，晚安。”

“拜拜。”

坂口安吾合拢手机。

他原本已经没指望，自己还能从太宰治口中得到更多情报。但太宰治明知道坂口安吾有“问题”，但还是将“织田作调查暮霜相关事情”的情报透露给了他。同样，坂口安吾也确信，在送礼时，太宰治握住了暮霜的手，发动了“人间失格”，来确认暮霜是不是异能者。

当时，暮霜毫无异色。

但这代表不了任何事实。

同样，坂口安吾也做出了类似的事。

他在和暮霜握手时，隐蔽地碰了一下少女的袖口，发动了异能力“堕落论”。堕落论能够提取残留在物品上的记忆。

坂口安吾没能找到有价值的记忆。

全都是一些——

暮霜盯着织田作之助看。

暮霜跟在织田作之助身后。

暮霜蹲在窗台边缘等织田作之助回家。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桌边吃饭。

场面很温馨。

但……织田作也就算了，在这些画面里，暮霜是不是有点什么不对劲？那个跟在织田作之助屁股后面，笑成傻子的女孩子，真的是刚刚在车后座里威胁自己的混蛋吗？

坂口安吾对人生产生了一丝怀疑。

而在这其中，唯一能让他产生一点安慰感的是，看起来，暮霜对织田作之助毫无恶意。即便坂口安吾选择成为她的同谋，也不算背叛朋友。

嗯。

对，不算。

有时候，人做出决定——

只需要微不足道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