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公,只要我当了皇帝,我阿姐就不会饿肚子了,也不会受冻了,是吗?”
谢献叹气:“自然。不过,究竟是哪个刁奴,竟敢这样怠慢天家子女?”
李俨把手,指向了那个柴炭局的大太监。
大太监扑通一声跪地,把头磕出了血,也没听到上位者的宽恕之言。
李俨第一次尝到了狐假虎威的滋味。
权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用,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野心勃勃。
李俨很识相懂事,是作为傀儡皇帝的不二人选,自然被谢献扶上帝座。
在他登顶的那一日,也是个风雪茫茫的冬夜。
李俨记得很清楚,他让人用抹布堵住大太监的口鼻,在空旷的庭院里,让手下人一杖一杖把他打死了。
等血珠溅到李俨的靴上,他一声不吭。没有厌恶,也没有畅快。
他感到疲惫。
李俨抓了一把雪,擦了擦血迹,若无其事地走了。
至少,再没人能欺负阿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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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暖阁里,李俨和保宁公主相拥而泣。
李俨咬紧牙关,说些孩子气的俏皮话,宽保宁公主的心。
“阿姐,我是皇帝了,以后我们不要再看宫人的眼色,受奴仆的气。阿姐有糖糕吃了,想吃多少吃多少。我会给阿姐赏赐华贵的衣裙,要江南上供的上好苏绣,还要给阿姐打很多漂亮的首饰头面,让阿姐赴宴的时候光彩照人……”李俨说了很多,在以前压根儿不敢肖想的事。
保宁公主温柔地笑着,伸手抚摸他的头。弟弟转眼间就长大了,比她高了,人也清瘦了。宽大的龙袍穿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一点都不贴身,格格不入。
他端坐于高台,谢献瞥一眼,他动一下。
李俨比保宁公主过得还辛苦。
她记起李俨藏在屋舍里的儒家书籍、治国策论,他吃过苦,满怀胸襟抱负,却要被佞臣掌控,成为那些弄权世家的提线木偶。
李俨心里的苦,不比保宁公主少。
她心疼弟弟:“小俨,你会比阿姐艰难百倍。”
他为了苟活,要去做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他要违背本心、韬光养晦,他要孤身一人,从只手遮天的谢献手里撕开一条生路。
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
李俨不怕任何事。
他握住阿姐的手,看着她手指上的厚茧,坚定地说:“为了阿姐,小俨不怕辛苦。”
在李俨的庇护下,保宁公主确实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宫人因她是长公主而奉承她,权贵们因她是皇帝的胞姐而讨好她。
保宁长公主为了给弟弟分忧,她也学会了圆滑处世,打理好和这些豪族夫人之间至亲至疏的联系。
直到后来,夏人攻破了城门,占领了边境七州。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群子民,朝不保夕,沦落为外族人的奴隶。每天的街巷上都有冻死的、饿死的尸骨。父母买卖亲子就为了一口糕点、一口米饭,老者向夏人骑兵下跪求饶,只为了上位者大发慈悲,不要伤及他的孙女。
尸横遍野,人间炼狱,凄怆的哭声被风席卷到都城的每一个角落。可是京城里,处处太平盛世,没人能看到那些眼泪,那些马革裹尸的惨状。
明明是谢献犯下的罪孽,偏偏李俨被逼着站出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
为了止住战火,为了保护州府的遗民,保宁公主挺身而出,她愿意代表大嵩“和谈”的诚意,愿意前往荒芜的边城,和亲抚夏,安内攘外。
谢献感念公主大义,满朝文武称颂她的美名。
可是华贵的帝座之上,李俨的眉眼被冕旒遮挡,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想劝阿姐不要走。
要是保宁公主走了,那他受尽折辱的意义在哪里?他都是想为了保护阿姐啊……
寝殿内,烛光荜拨,宫人被发怒的李俨赶出宫阙。
寝宫空荡荡,烛火都盈不满,这里没有藏风阁舒服,他想念过去的日子了。
李俨怒不可遏,他想对保宁公主发脾气,可张嘴,还是含泪喊了一句“阿姐”。
保宁公主抱住瘦小的皇帝,她知道,自己是弟弟的软肋。
李俨想护住她,却投鼠忌器,处处要考量谋算,不敢违抗谢献。
可是,如今李俨还小,早晚有一日,他会长大,会变成谢献眼里的威胁。到那一日,难保谢氏一族又会推上另一个好掌控的少帝。
他们的命运从来身不由己。
既如此,保宁公主想,她想做点牺牲,她要用自己的性命,护住弟弟。
谢献无法掌控她,那么李俨也就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况且,她同情那些苦难的遗民,她想去边境,想竭尽全力,护他们一程。
将心比心,大家都是苦难人。
李俨:“阿姐一定要去和亲吗?”
保宁公主微微一笑:“要去。阿姐知道挨饿的滋味,阿姐想让地方遗民都不要再没饭吃,阿姐也想守住小俨的国家。”
“所以,小俨,你要做一个好皇帝,一个不会让你的百姓挨饿受冻的好皇帝。”
闻言,李俨浑身战栗。
阿姐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清楚。
正因如此,她才要自毁,才要让李俨放手一搏,实现他的治国理想。
李俨劝不住阿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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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天过去了。
积年不化的厚雪消融,一道道潺潺的春溪自崇山峻岭间蜿蜒而下,干涸了一个冬天的河床又被春水浸没,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大地,云蒸霞蔚。
保宁长公主坐在马车里,带着那些赠予遗民的衣物与粮食,前往边城。这些补给,是以她的嫁妆为名目送去的,夏人再无耻,总不至于抢夺公主的嫁妆。
宣德门上,少帝李俨在谢相公的陪伴下,目送阿姐远行。
车里的保宁长公主似有所感,她回头,望向门楼上那个渺小的身影。
原本像个跟屁虫一样的小孩,居然已经长成了芝兰玉树的少年人了。
她欣慰地笑,日光穿透她的佛手宝石发簪,折射出黄澄澄的金光。美丽的少女眼角眉梢都含着笑,织金衣袖遮住她曾经受过伤害的躯体。
阿姐天香国色,百媚千娇。她是大嵩国最美丽的帝姬,也是最英伟善良的女郎。
李俨双手紧攥成拳,风吹动他冕旒玉珠,露出的那一双凤眼赤红,但没有潮意。
他已经不能哭了。
早晚有一日,他会平定四海,收复失地。
他们大嵩国不再需要女子外援,安抚异邦。
到时候,他一定能够接阿姐回家。
……
可是,这些都是轻飘飘的空话啊。
阿姐死了。
清瘦的少帝怀抱这一叠送来的军情文书,泣不成声。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柄长刀翻搅、撕扯,痛不欲生。
他打着摆子,埋在自己的膝骨中。
殿宇里,白烛泣泪。宫殿外,夜风呼啸。
他不再强装坚强,哭得像个孩子。
“阿姐,朕有罪。”
“阿姐,是朕无能。”
“阿姐,小俨想你了。”
“阿姐,小俨想吃糕了,小俨想听你讲那些志怪故事了,小俨生病了想要阿姐喂姜汤了。”
“阿姐,小俨再也找不到你了。”
阿姐真的死了,李俨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也没有能回的家,他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