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她爹请的赞者必定是她。
竹茹抚平鸯命衣领的褶子,仰头望向镜中,镜子里的人,峨眉蹙拢,琼瑶玉鼻,面庞异样的潮红像抹了胭脂,稍显精神。虽然身形羸弱遮不住一副病容,却有一段自然矜持的贵女态度。
无论看多少遍,她依然被郡主的模样惊艳。
“郡主长得这么好看,连奴婢看了都恨不能生做男儿。”竹茹呆呆站着,艳羡道。
鸯命莞尔一笑,正要打趣,李嬷嬷领着呼啦啦一干侍女走进来。
她越过众人,将目光停滞在末尾空荡荡的地方,脸上的笑隐约淡漠下来。
“郡主,事出有因。老爷遣老奴来为郡主全程主持您的及笄礼。”李嬷嬷隐忍内心的波动,告诉鸯命。
“怎么回事?正宾不是应由德行贤淑的当家主母担任吗?有赞也应该邀了郡主平时最交好的官家娘子,有司最不济也应请了本家族内的亲眷。还有老爷夫人,怎么连这么大的事都不露面?”竹茹将平时的持重都丢了个干净,控制不住拔高音调,不可置信问道。
“老爷有事出门去了,至于夫人……”李嬷嬷看着鸯命,一脸欲言又止。
竹茹浑身气得发抖,眼眶通红,张了张嘴又要开口。
鸯命抬手制止道,“竹茹,你先出去吧。”
竹茹诧异地瞧着鸯命,等了半晌,最终应声告退。
“郡主,老奴越礼了。”李嬷嬷走近,欠了欠身。
她无碍地摇头,“那就有劳嬷嬷了。”
及笄礼原本应该在家庙的东屋举行,眼下只能一切从简。
李嬷嬷从一旁端着的盥盆中净手,接过木梳为鸯命梳头。
少女长着副好样貌,浓密的秀发似上好的绫罗,黝黑的瞳仁这都像极了鸯府的当家主母——温氏。而李嬷嬷是鸯命她爹——鸯文礼的乳母。鸯命年幼顽劣,常闯出大祸,便是她与温氏竭力拦住盛怒的鸯文礼。
梳完头后,李嬷嬷重新就着盥盆洗手,拿过托盘内的巾帕,仔细擦干。旁边的大丫鬟极有眼色地及时捧上罗帕和发笄,李嬷嬷开口低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唱完,她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开始为鸯命梳头加笄,又象征意义地替她正了正笄。
鸯命的父母都不在场,只能略过跪拜之礼。周而复始,三加三拜后方告完毕。最后的聆训,也只能由李嬷嬷挑了好话,说与鸯命听。
鸯命静心听完,敛衽答道:“虽儿不敏,敢不从兮。”说着,盈盈俯身拜倒下去。
李嬷嬷迅速将她扶了起来,惶恐道:“千万不该,郡主,这不合礼法。”
呵。
礼法,困住她的正是礼法。
她蜷在袖中的手指乏力地垂下,倦怠涌上心头,仿佛盛夏层层叠压的雷云,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挥退众人后,她只觉得浑身疲乏,软绵绵地瘫坐在妆凳上。
她出生时百鸟啼鸣,天降甘霖。时逢大旱,河堤朝天,苗稼枯槁,百姓弃田卖牛,奔走乞食。一场及时雨下,刚登基不久,朝纲不稳的皇帝喜出望外,遂违背祖制,诰封她为——衡阳郡主。
自此出入宫廷,往来无阻。
父母为她取小名——蛮蛮,没想一语成谶。她千恩万宠的长大,养出了刁钻蛮横的性格。
宫中贵人亲睐有加,她也常以皇室宗亲恃傲。
玄京城内,王孙公主纷纷绕着走。
数月前的上元节,城外众善寺举行皇家祈福法会。皇帝恩准有头脸的官家女眷一同前往。
恰巧与她交好的李嘉音感染风寒。无人与她顽耍,她自觉没趣,晚饭后于连廊下独自散步,遇到风头正盛的阮云娘和汝南郡王——赵懿并女学里的三两个同窗,坐在一起谈论事体。
阮云娘是昌平侯府的庶女,年前嫁的丈夫战死边关。婆家要她为丈夫守节,她转头就回了娘家。若说她偏安一隅,倒也平常。可她不卑不亢,抛头露面做起了生意,与九流中人常有接触。在玄京城也是件稀奇事。
鸯命自恃身份,不爱与她来往。倒是那汝南郡王——赵懿。作为晋王的嫡次子。长的冷酷深邃,身姿挺拔,以铁血手腕坐上了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位置。他平时不苟言笑,能止小儿夜啼。
是玄京众多贵女首要排除的联姻对象。
她从来骄傲,之前在女学里对一众同窗夸下海口,早已视他为囊中物。顶着同窗们纷纷向她投来的揶揄目光,她只能佯装熟识上前打招呼。可赵懿却当她是空气,转头对阮云娘温言相待。
鸯命觉得分外难堪。
赵懿挡在阮云娘面前,用一种极尽厌恶的眼神瞥着她。仿佛她是什么丑陋的脏东西。
那时候,阮云娘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若我是你,便不该厚着脸皮再继续待在这里。而是寻个后山的角落偷偷躲起来,省得碍了别人的眼。”她带着不怀好意地笑,问她:“你说是吗?衡阳郡主?”
鸯命忍着羞耻,哭着按阮云娘所说,跑向了黑漆漆的后山。当时,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胸口酸涩难受,想要寻一去处,发泄情绪而已。
毕竟边疆战火纷飞,谁又能想到会燎到天子脚下?
鞑虏密谋南下,想要给玄京城的天横贵胄一记重创。
这些,她都不知。
她在后山上哭累了,等转过头,看见铺天盖地的火蛇卷上了众善寺的围墙。
成百上千的鞑虏,在她所处的密林间穿梭,兵刃在月色下反着银白的寒光。
那一刻,她错愕地站在原地,宛如脚底扎了根。
几日后,她被人寻了回去。被她爹关进这座小院里。
直至今日。
她将发簪一一取下,归置进妆奁的抽屉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