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婵轻轻点头,一年多不见,他的眉目依旧清隽,面颊却微微有些凹陷,唇上蓄着一圈浅浅的青色胡渣,好似……好似一路风尘仆仆而来。
他身上穿着的是家常的旧衣,面上系着一件豆青色斗篷,领口上绣着几片竹叶,是……是她从前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
她深深为这一幕刺痛,默默将视线从眼前这位故人身上收回,淡笑着开口道:“听说沈大哥在此次春闱中高中,还未来得及向你道喜。”
沈季苦笑着摇摇头,想到过去几个月所经历的大起大落,只避重就轻地答道:“殿试后,我在京中病了一场,授官的事也因此耽搁了。等我回来时,却听说你成亲了……”
言及此处,他望向她的眼眸中浮现深深的痛楚之色,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起来:“阿禅,没有亲眼看到我是如何也不信……不信你会背弃我们之间的约定,同他人成亲。”
玉婵闻言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语带讽刺地看向他:“哦?他们是那样同你说的吗?是我们邹家背弃了与沈家的约定,是我背弃了同你许下的诺言与他人成了亲?”
沈季有些痛苦地眯了眯眼,摇头,抬手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不会的,我不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济世堂的官司我都知晓了,你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对不对?”
他问的是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却从未怀疑他的母亲和姐姐是不是没有如实相告。
玉婵有些无力地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用力挣开他的手。
“如你所见,我的确已经成亲了,是我心甘情愿的,并没有什么苦衷。我的相公还在等我,请沈公子自重。”
言罢解下佩在腰间的荷包,倒出里头的双鱼佩,还到了他的手中。
“这个东西早该还你,苦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请沈公子千万收好,将来另择良人相送。”
说完朝他福了福身,就要告辞。
沈季垂眸,怔怔望着卧在手心的那枚双鱼佩,赠君双鱼佩,愿结百年好。
往事如烟,一幕幕浮现眼前。
十岁时,他寄养在邹家养病,那时她还是个梳着总角的小丫头。
她见他胳膊上起了蚊子包,跟阿姊学做了香包送给他。
“沈大哥,这是我自己做的艾叶香包,你读书时挂在身上省得再被蚊子咬。”
十三岁时,他随祖父到邹家送节礼,那时她已长成了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的小小淑女。
他看她手帕上绣的梅花栩栩如生,于是提出想要她帮自己绣一幅。
她含羞点头,绞着帕子问他:“沈大哥,君子如竹,我为你绣几片竹叶如何?”
最后一次,离家前他前去邹家辞行,赠给了她那枚家传的双鱼佩,没能见到她的面,却收到了她回赠给他的彩笺。
“沈大哥,京城路远,千万珍重,我等你回来。”
……
当她与他擦肩而过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就快要彻彻底底失去她。
胸口处传来一阵钝痛,他红着眼转身,几乎是不管不顾地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阿婵,你还随身带着我给你的这枚双鱼佩,那就证明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玉婵摇摇头,还未开口,眼泪却先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风乍起,天地间滚过一道惊雷,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面前。
他神情冷肃,双目直直地盯着那对儿在暗夜中紧紧依偎着的眷侣。
“放开她!”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一字一句,好似生出了钩子,带着几丝*诱哄味道。
“阿婵,过来!”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用了些力从身后那人怀中挣脱出来,向前迈了一步,看着面前那张带了几分薄怒的俊美脸庞,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片茫然。
身后人不是良配,那身前这个难道就是归宿了吗?
她怔怔地想着,双脚却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般立在了两人中间,任他如何呼唤都不肯再迈出下一步。
砰的一声,数十道绚丽夺目的烟火在天香楼上方的夜空中绽开,紧接着,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哗啦啦从天而降。
路上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冒着雨驻足围观这烟火与雨夜共同织就的奇景。
“这不年不节的,又下着雨,不知是哪个冤大头这么有雅兴还在天香楼上放烟火?这不是人傻钱多,烧得慌吗?”
“诶,你懂什么?听楼里的老师傅说今夜有人将整座天香楼包下来了,说是要为心上人办生辰。”
“哦?是吗?那姑娘真是好福气。什么人这么财大气粗?”
……
天香楼,烟火,生辰,玉婵猛然间清醒,抬眸迎上那双幽深暗沉的黑眸。
他沉着脸,身上那宝蓝织金团花的袍子已被雨水打湿,洇成了近乎于黑的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