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谦文心下盘算,默不作声。
“李某以为有理。”李焉识闭上了一直微张着的嘴,淡然开口。
这样的梁惊雪他是头一回见,她的话又快又密,表情语气变幻莫测,全无稚气,虽不老练,却市侩,与在他身边之时完全变了个模样。
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她瞥都没瞥李焉识一眼,而是盯着她一直恶心的林谦文:“大人,这么重要的人证不会没留住吧。还是说,根本就不敢让他现身啊?”
她沉思片刻:“那人身手不错,或许是府上暗卫?那更与大人一体同心了,请大人唤他来吧,来把我这个谋财害命的□□钉死!”
林谦文眼珠子直转,落在李焉识眼里。
李焉识开口:“林兄何故不发一语?李某以为此女子虽则泼皮,可所言不错,与小二所言也对得上。若是那人传唤不来,定然是心虚,确实是场误会不假。”
林谦文转过话题,微微一笑:“不过是在想,这女子前日曾言要谋害李将军,李将军乃是国之栋梁,此等危险人物,还是不能放过。为兄这是为你好。”
“既是针对于我李焉识,便该交由我府。李某说了,我定远府上手段狠厉得多,不出一日,必叫她开口。还请林兄……”
“今日刑具齐全,李将军可在此一并审讯。若真是弄出人命来,林某不比李将军……势单力孤,背后还是有点儿东西的。便替李将军担下这罪责。”
被他生平最看不起的女人一通顶了回去,闹了个没脸,林谦文怒极,颇有破罐子破摔之意。
“啥必。”她嘁了一口。
“你说什么?”林谦文眼角一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就是要害他李焉识,我招了。我和戴黔情投意合,他强抢民女,说我和他先夫人貌似,非把我关去他府上,还把我两条腿都弄伤了不让我逃,我不报复他有鬼啊!”
她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晓得了,那个救戴黔的男人是你手底下的人吧,李焉识。是你和林谦文合起伙来将我关来此处,一唱一和,逼我就范。你二人才是豺狼虎豹!”
李焉识:?
她再度往椅子上松垮一坐:“行吧,梦粱是你二人只手遮天,看来我也是没有活路了,你们要我招什么我都招。就一点,我要正大光明的被砍头。”
林谦文一拍桌子站起身:“胡乱攀咬朝廷命官,先给你二十大板治治。”
他按住了林谦文的手,低声道:“林兄,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了。她没有胡乱攀咬,是我强抢的民女,这个该认的,我认。”
“救戴黔出水,也确实是我府上暗卫所为,是我命人陷害她的。这女子确实与我先夫人相似,还请林兄体谅我思妻心切,卖李某一个面子吧。”
林谦文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心知这二人不过是一唱一和逼吕茶现身。
吕茶一直身在暗处,这两年来,一直是支很利落的暗箭,若是叫他贸然现身,惹怒了嘉平不说,她更不会允许,且还不知这二人又在挖什么坑,不能中计。
更何况,李焉识将这诬陷之事认在了自己头上,如此一来,不仅小二的证词无用,她的罪名更是洗脱了。
难道……真要叫吕茶来?不可,定是他李焉识的诡计。
今日竟还放了假消息说这女人午后会逃狱,诓自己速来审,如今,反倒是叫她洗清了。果然狡诈。
这若是无权之辈便也罢了,任他说破天去也无妨,在这位将军面前,在他未倒台之前,他还是得讲两分理,省得闹出来,闹上去,太不好看。
林谦文思索之际,她瞥向李焉识,李焉识微微点头,交换过眼色。
“李狗贼!果然是你害的我夫,我今天就要与你同归于尽!”她拖着锁链起身,灵巧闪过两边官兵的阻拦,冲上前就要出手。
他佯装惊慌,侧身闪过,抬手拔出一旁官兵佩刀挥出,斩断她的锁链,一分两半。她见状再度甩着锁链挥来,正被他扣入怀中,按紧肩头,刀横于她脖颈之上。
官兵持刀上前,团团围住。
李焉识道:“此女子谋财害命之罪虽已洗脱,可实在太过凶恶,若是靠近非死即残。既落入我手中,便不可轻易再放,以免为祸府衙。”
他望向李焉识刀下她那张脸,她纤薄的身躯,分明和那些女人一样纯洁又鲜嫩,像一朵弱不禁风的花,只待狠狠捏碎。可为什么她不怕自己?她哪来的底气,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放那样的厥词!她不知羞吗!
林谦文并不想买账,却更找不着继续关押的由头。
他鼻孔出气儿,重哼了一声。
今日奈何不得,未必明日也奈何不得。今日你是笑了,明日便要你二人一道哭!
他一甩袖子,掩不住地怒气:“既如此,此女子还是交由李将军府上看管吧。”
“多谢林兄。”
他依旧架着刀,微微颔首,挟持着她,步步踏出大牢。
地牢外刺眼的阳光晃得她没法儿睁开眼睛,只觉眼前飞掠过一道白光,晃得她头晕。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掉了脑袋,胳膊,只剩半个身子的雪人。灰白的砖地上安静躺着一枝枯竹,正浸泡在方融化的雪水之中。
“雪化了,阳光……真好。”
她步入光亮之下,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腿下一软,仰倒在他的怀里,晕厥过去。
将军府,天刚刚擦黑。
“师砚,师砚……我看见‘李焉识’在院子里头化了,我把它……扫干净了。”
睡梦之中,她不断地喃喃着,重复着这句话,眼泪不断地顺着眼角划过。李焉识守在一边,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她额头与掌心不断渗出的冷汗。
落水,两日的殚精竭虑,大起大落的喜悲惊惧,在踏出牢房的那一刻,她终究是招架不住了,此刻正烧得厉害。
他无暇去想她今日面对林谦文的盘问,怎的生出那样的泼皮无赖劲儿,那样往她自己身上泼脏水,那样十足的市侩嘴脸。他那时一直处于震惊之中,直到后半段才缓过劲儿来。
他只知道,看见她长成这样,他很心疼。从前,在自己还是师砚的时候,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总是能苦中作乐,好像活着就应该开心一般。
他不想让她经历这样多污糟,他只想永远保护她,让她永远单纯,永远热忱,永远怀有希望。可是从今日看来,她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分明是自己需要她。
从一开始,这段感情中,便是自己需要她,还非要以保护她之名,说服自己一次次靠近。是自己用尽了各种卑劣下作的手段骗到了她的心。
没有自己,她过得不知道多开心。
江湖,她一身武艺,一肚子狡猾,闯得。朋友,她满腹真诚,两肋插刀,交得。身世,她坚韧不拔,不惧路迢,讨得。
自己……如她所言,不过一条普普通通流浪小黄狗。摇尾乞怜,没人瞧得见,瞧见了也不予理会,理会了也是踢两脚。
只有她蹦跳着路过,看见了,笑着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自己便屁颠屁颠,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哈着气儿跟着,非要同她走完余下的路。
他不否认自己的心,他动摇了。
可又何止是此刻,自打回了梦粱,自从再度相遇,他的心一直在动摇。
无数个夜里,卧在榻上,扯了扯被褥,翻个身,春心荡漾:她对我有好感诶,这回她主动喜欢的我诶,还找我要亲亲了。
再翻过身来:不可不可,你自己说的不再沾染不再沾染,这张破嘴,她夸你会亲你就不闲着是吧?烦死了,这被褥改日给它换了,翻个身还得我自己扯。
他很厌恶自己的这种动摇,若是自一开始就绝情到底,她不会再度爱上自己,若是自一开始就袒露爱意,她不会心伤痛苦。
他攥着她的右手,缓缓松开,粗糙的拇指指腹滑过她的掌心,一,二,三,四,四处薄茧。
这只持过利剑,握过长枪,崩过弓弦,扇过他耳刮子,一掌拍得他哇哇吐血的手,此刻绵软无力,搭在他的掌心里,像脱了几天水的葱白,像只濒死的鸡崽。
面对她时,他总是不由自主,总是管不住嘴,总是秃噜出爱意,以后还是不能再见了。
若真有……不得不说的,还是……写信吧。
至少,字斟句酌。是清醒思量,权衡利弊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