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袋在她的脖颈处蹭着吻着,嗅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这气息,早在清微山庄,她为自己上药之时便闻见过,起先还以为是什么香粉,现下想来,原是情动。
情动?不可!
他有些回过神儿来,手臂撑着起身,看着她因着一身盔甲,故而只能略略被扯松了的衣领,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她闭着眼睛,鼻息高低起伏,迷迷糊糊伸出手来摸索着。
“嘴呢?李夫子,我还要亲。”
“亲什么亲,下课了。”他佯装着生气,撑着手臂便要下榻,离她远些。
她闻此,手慌张摸去,正欲扯住他衣袖,却松脱了手,勾住了腰带:
“不成,拖堂。”
他吧唧吧唧,抿了抿唇,摸着已然麻木微肿,心慌地道:“我教具都肿了,下次。”
气氛骤变。
她睁开眼睛,勾着腰带便借着腰力坐起了身,一腔怒火:“下次?”
“你我还有下次?不是打算流放吗?不是打算自己去死吗?”
李焉识望着她的怒火,理智渐渐回笼。
他推开了她的手,摇了摇头,淡漠冷情地道:“你不愿旁人因你而死,我更不愿你为我而死。同生共死……岂可轻易与人许下。”
她颤抖着唇哽咽道:“那你吻我!上回在火堆前头,还有这回,为什么要吻我!”
他隐忍不发,垂下睫毛,别过脸,不去看她心碎的追问。
“躲什么!旁的我都不问,旁的我都不管,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要吻我!”
面对着他的沉默,他乌黑没有一丝光点的眼眸,她愈发地愤怒。
愤怒他的懦弱,愤怒他的遮掩,愤怒他分明喜欢却不敢承认,愤怒他独自承担,撇下自己,未同自己商量便定下他自己的生死,愤怒他自以为是地对自己好。
“你说啊!”
“不说是吗?”
她的怒火达到了顶峰,她一定要他坦白,他为何连死都敢,却不敢说一句喜欢。不管这坦白刺耳或动人,戳人刀子还是暖人心窝子。
她声嘶力竭的追问叫他的心愈发撕扯。
他狠狠心,骤然蹙眉抬眼望向她,眸中亦是蒙上一层薄怒。
“因为我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是男人!美人入怀,为何不吻?我可没有你那个戴黔高尚,你若甘愿献身,我也定当笑纳!”
她冷笑一声:“又是烂计!李焉识你当我蠢?老子现在就在你面前,你解我衣裳一个试试,你来啊!不是会系吗,怎么不会解了!”
她见他攥紧了拳头,分明不敢伸出手来,索性握住他的手腕,朝自己身侧扯了一扯,更是感到他亦使着劲儿向后缩回僵硬的手臂。
“连猥琐男都不会装,还想蒙我?”
他心脏痛得要死,一收一收得喘不上气儿。为何上天总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真结果了他,倒也干净。
长痛不如短痛,他不得不为。
他望着她满眼的怒火,紧紧抿着嘴唇,死死闭上眼睛,又骤然睁开,攥紧的拳头重重挥开了她的钳制,划过一道弧线,微微一道风拂起他额边散乱的发丝,颤动她怔愣的睫毛。
“你不是要听吗?好,我告诉你!因为你像她!满意吗!够了吗!”
她错愕地望着面前满眼血丝,双目之中泪光隐隐闪动的男人,他愤慨的神情那样坚定,狠绝,甚至带了几分破罐子破摔,几分终于吐露心声的松快。
他不想用她的自尊伤害她,可他必须用她的自尊伤害她。只有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叫她心底的火堆熄灭,叫她的幻梦破碎。
正如他还是师砚时,萧影告诫他所言: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时的他太固执了,自以为是地觉着对她好,照顾她,守护她,于她而言便是真的好。殊不知正是他的好,一手造就了她今后无穷无尽的苦难与心伤。
如今,他明白了,他李焉识就是她命中一劫,自她出生那日,到今日,这劫从未化解。
就像白绫的两头,结下了第一个结,越解越缠,越缠越解,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缠死了解不开,倘若无法分道扬镳,不如在团成死结之前挥刀斩个干净。
她就这样愕然地望着他,都不会眨眼了。
好半晌,她才微微敛下直挺挺的睫毛,口中还嗫嚅着,重复着擦药那日他说的话。她不信,她不信的!
他分明说……
她微微蹙眉,微微偏头。
不,不是的。他那日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像与不像,只是遮掩过去了。
是自己蠢,是自己想当然地以为了。以为他是喜欢梁惊雪,以为他对自己的好是因为梁惊雪这个人,而非沾了那位先夫人的余光。
如今乍然听见他这样明确的答复,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终于解脱了。
她喉头涌起一点点咸涩,吞咽眼泪的滋味她了解了。
盔甲支撑着她的身躯,不至坍塌。眼角的泪光晃动着,她渐渐看不清这个人扭曲的面影。
“原来,你看着我的眼睛,看向的是她的倒影,原来,你吻着我的嘴唇,吞下的是对她的思念,原来,你对我的照拂,护佑的是对她离去的遗憾!”
她的声音越来越悲怆,语速更愈发快了。
“你看向我,看的是她,想的是她,念的是她,梦的也是她。‘忘了’姑娘?嗬,你从来都没有忘。”
“原来,你从来都看不到我,梁惊雪!”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破碎,支离瓦解,零落一地。
倘若说,正月初十那天的白梅盛极欲凋,那么此刻,她是真正的凋零。
可他不能放任她,再度被自己碾进泥土里。
“对!我之所以留你在府上,是想多见见她的影子,我之所以保护你,是不想让她的脸在这世上再死一回!我所有的好,我所有的痴情,都是给的她!为了她!爱的她!与你,梁惊雪!无关!”
他以为她会咆哮,会怒不可遏,会潸然泪下,她却没有。
她也不晓得,怎的刚才还能冲他吼,冲他强硬,现如今却失语了。好在,眼睛够大,晃动的眼泪终究是盛住了,没有流下来。
她解脱了。
她失神地点点头,沉默了半晌,堪堪挤出一个并不算太好看的笑来,有些结巴又有些无措:“你,你早就该和我说清楚的,我没那么多银子,付……付你这些时日……陪我角色扮演的工钱。”
她怎会不怨恨,怎会不愤怒,怎会不想捅他一剑,可此刻她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借自己,成全他对那人的痴情!
他休想!
她抠着盔甲的一角,死死抿着唇凝噎许久,才勉强挂住了那份笑:“这……这多不好意思。既欠了钱,便,便更不好叫你替我抵……抵这一命了。”
“我向来……不欠人情的。”
空气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扬起脸来,终于将心绪与表情平复。
“你走吧,我的命,不需要别人来指手画脚。”
她说着,平静的脸上慢慢渗出一抹笑意,笑眼弯弯终究还是挤下了满盛的泪。这笑虽带泪,却颤抖着和婉明媚,她死死咬着牙,叫他不寒而栗,背后发凉。
“我扛得住。”
他有些不明所以,更有些恐慌,还要开口,外头传来浅浅的脚步声,听着似有好几人正在靠近。
他无暇多思她方才之语,一个箭步冲过去,掀开被褥拿起她换下的衣裳,便丢向她:“快把盔甲换下来。”
他转过身去,忙扣上牢门的锁链,假装闲倚着屏风,无所事事,目光却死死盯着通道的来处。
她抬手接住,利索地换好了衣裳,将盔甲塞进榻下,又扣上手上的锁链,便靠去角落里坐着,佯装着打瞌睡。
默契,仿佛一旦他二人没有任何关系,便不请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