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凑近了,朝着那眼熟的姑娘挪去,鼓起勇气:“姐姐,我记得你,她们唤你怜怜。”
那女子抬眸望她,诧异了片刻便记起在西八街十六好号曾见过的,却并没有言语,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她接着道:“你真的叫怜怜吗?你原本有自己的名字的。”
她浑浊黯淡的眸中闪过苦痛,脸上却是勾起一丝自嘲似的笑,声音与她的表情一道瘫软无力:
“名字?我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什么名字。不过是具苟延残喘的肉/体,叫什么名字……还有什么区别。”
“还有这位姐姐,不,你应当比我还小一岁。你也不叫娇儿,你也不叫柔柔,你们都不叫这些个名字。这不是名字,这是编号,没有自我的编号。”
那女子靠在冰冷的墙上,憔悴的脸上看不出往昔的神采:“已经没有人还愿意唤我从前的名字了。他们……只会视我为耻辱。”
她们不愿意提及成为死囚之前的事。那些美好的,酸涩的,鸡毛蒜皮的旧日生活,即便掺杂了些许烦恼,至少是自己勉强可选的人生,如今回想一遍,只能是伤痛一遍。
她挪近了些,眼神坚定而温柔地望向失神的女子:“我知道我来得贸然,可我不得不冒死前来。我知道你心里的伤痛不可抚平,我也一样。”
许是此话引起了那女子的好奇,她抬起眼眸望向梁惊雪,依旧是瘫靠着,没有什么表情。
梁惊雪盘腿坐着,抱着坚硬生冷的头盔,郑重地开口:“我不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着风凉话,事不关己地来指点你的命运,我和你一样,我也答应了他的交易。我是侥幸从他的箭矢下活下来的那一个。我是想活,可我更不愿认输。我不愿意输给这种垃圾,凭什么他恶事做尽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输?赢了又如何?”那女子冷冷发笑,嘲笑似的望着她,再度开口。
“赢了?就能回去了吗?就能回家吗!我还回得去吗!”
她的声音与目光愈发颓然,更愈发暴戾。
在西八街十六号是不允许有这样的情绪的。在世俗的眼里,一个本分合格的女子也不该有这样的表情。
梁惊雪没有接话,只是凝视着她的美丽颓唐的面庞,她作为一个人,流露出属于自己的情绪,不该被打断,阻止。
她的目光渐渐垂下,落于手背上黯淡的花箔:“你知道……我在那楼里遇见了谁?”
“我撞见了我丈夫!他……也看见我了。”
“我以为他是来救我的,最差的情况……我,我以为他会来救我!”
她嘁了一声,摇摇头,双目失神地苦笑着:“他搂着别的女子寻欢作乐。那样灿烂的笑挂在他脸上,就像我嫁与他那日,他挑开盖头一般。可他!他却惊恐,厌恶地扫了我一眼!像是看垃圾一般,落荒而逃。”
她扶着墙壁站起身来,手摁着心口,蹙起眉,眼泪滚滚落下,大笑一声:“他肯定在想,你怎么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你配活着吗!你千万别被认出来,丢了我们家的脸!”
“我是被逼的,他是主动的!他竟然嫌我脏!”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就算是活着出去了,我还回得去那个家吗?我的孩子,父母,公婆,亲戚,邻居,谁还认我!他们巴不得我死了!至少还给他们留了清白,留了脸面!”
她的丈夫,又何尝不是加害者。
她没死在林谦文的朱笔勾勒之下,可她的丈夫去这地狱,杀了无数与她一般命运的女子一回,他的漠视厌恶,又杀了她一回。
她看着那女子的眼泪,呆坐了许久,胸口闷得厉害,平复了许久才哽咽着开口:“这不是你的错,是恶人的错,是世道的错。我们不能用世道的错来惩罚自己,你我得站起来,哪怕爬,也要爬起来。”
“若没有一人站出来,那个罪魁祸首便会永远逍遥法外,还会有更多无辜的姐妹受害。”
那女子没有接话,反倒是一旁听了许久,代号为柔柔的姑娘厉声出言:“我的人生已经毁了,我已经成了他们眼里的荡/妇,为什么还要管别人的!”
她有些着急,探着上半身急忙道:“那些无辜的姐妹,她们不是旁人,可能是你的亲人,姐妹,她们是每一个我们自己。”
她说得着急,眼泪呛了嗓子,缓了一缓:“我知道这话很残忍,站出来更要面对世俗的眼光和羞辱。哪怕扳倒了他,或许也无法再回到从前的家庭。可……难道因为痛苦,便终身沉浸于这个噩梦里吗?不击碎那个始作俑者,噩梦永远无法结束。我们永远无法重新开始。”
另一名她并不识得的女子哼了一声,扭过脸去,对着壁上烛火,眼里噙着泪:“他说了,如果出事了,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他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为什么要帮你们绊倒他?”
她知道,他骗了她,否则何故这样久她都还在这里,可他在这地狱里给了她唯一一点点温柔,她不得不抓住这最后一点幻光。
她都懂,只是不愿意看清,不愿意接受。
这里的每一个人,谁又不懂?可谁能坦然站出来,在公堂之上,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因何故被谁如何骗去了何处,经历了怎样的遭遇。
林谦文杀了她们一次,西八街十六号杀了她们一次,她们好不容易才撑着活下来,站住了,她们不想在公堂之上,万民眼里,再被杀一次。
她们恨林谦文入骨,恨西八街十六号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剥皮拆骨,可一旦此事揭露,她们活着会比死了更难受。
即便她们没有任何错。
她明白她们的顾虑,她很明白。
可仅仅是她知道没用。民间的世俗观念取决于手握权力之人,取决于社会现实,不是她喊两句口号便能轻易改变。
在这个世道,于女子而言,一生只可有一个男人,贞操是最要紧的。她觉着这话讽刺。
男人女人都是人,有什么区别?为什么男人便可以三妻四妾,公然逛青楼还会被夸体力好,被夸有本事,被夸牛逼。女人却自小便要为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男人守所谓的贞操?失了贞操便活不成了,要忍受世俗的流言蜚语?男人是没有贞操这种东西可守吗?还是说这个世道认为女人生来便是男人的附庸?不算是人?
在他梁家,没有这个规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