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再待来生(2 / 2)

李焉识对于她这个说法并不意外,正如乔玉书所说,她这样的性子绝不可能摒弃心里的正义观来配自己。

他时常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经常跟自己说,退一万步,再退一万步,只要她好好活着,过得幸福,自己能时常见到,默默守护就好。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占有,即便他说这话时很是违心。

“对不起,李焉识,我不能答应你。”

她手里的篮子松脱摔落在台阶上,滚落山间,余响回荡。他突然意识到她贴着自己脖子的双手已经凉了很久。

“对不起,我才是那个懦夫。到这个时候才敢开口说我曾喜欢你。”

她的气音随着呼出的浅浅白雾只落在他的耳畔便消散无踪。

“你怎么了,身子怎么这样冷?”李焉识的心愈发慌张,他隐隐有了猜测,却又不愿相信。

“我没事,我只是……好,好像快要死了。”

她相扣的双手逐渐松开,只勉强搭着,倘若他步子的幅度再大些,便会滑落。

“其实,我早就该死了。如果不是你,我也许在拜月节就已经死了。能偷生这几个月,看,看看江湖的模样,我很满足。”

李焉识心乱如麻,脑子顿时堕入一片空白,很快又醒转过来。今日是初十,距离她服药之期,应当还有几日,怎地今日便至此境地?

他万分懊悔,怎么早没有想到随身揣一颗以备不时之需?于是当即加紧了脚步,颠得她的身躯无力地撞击着他的后背。

“咱们已经下山了吗?”

她很想睁开眼睛,但是寒意已经从僵硬的肢端侵袭到躯干,此时任何多余的动作,于她而言,都在透支她最后与他相处的时间。

“很快,已经到山脚下了,别怕。”他心急如焚。

“前头,是不是有一株梅花树?我想……去看看。”

“我现在带你回去找乔老板,等你好了再来看,好吗?”他恨不得带着她飞回乔宅,哪里顾得上什么旁的梅花树桃花树。

“来不及了,李焉识。这次不一样,带我去,去看看吧。”

他渐渐感受到背上之人如同一座石雕般沉重冰冷,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他害怕,万一……万一真……自己的固执会叫她含恨而终。

“好,好,撑住,一会儿就到了。”

他安抚着,不断同她说着话,生怕下一句便只剩自己,下一句便没有回应。

“到了,睁开眼,睁开眼看看。”

他把她轻轻放在梅花树下,手撑着坐在了她身畔。她靠着粗壮的树干,艰难地微微睁开了眼睛。

满目皆是一大簇一大簇,枝头白纷纷的花,正是盛极欲凋之时。不消风过,那暗香身不由己地飘零。漫天洒落,不舍,却无可奈何。阳光穿透过树枝,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脑子更有些眩晕。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绽出满足而苦痛的微微笑,半睁着的琉璃珠子般的眼睛里倒映着日光的光辉,她的睫毛平直着朝前,浓密而乌黑。整个人在这漫天纷纷飘落之中孤独而恬静,仿若她生来就属于这里。

是的,她生来就属于这里。

“我看见了,师砚,真的好美。”

她闭上眼睛,睫毛翕合,她的乌发依恋地靠在了李焉识的肩上。

听见不是叫的自己,李焉识不知该不该揽她的肩,他的手此刻无所适从。

“李焉识,能不能再,再答应我一件事……最后一件。”

“你说。”

李焉识别过头去,不敢看她,极快地拭去眼里盈满的泪。

“还有一点怪不好意思的。”她有气无力地笑着。

“你这个女流氓,还有什么是你不好意思的?”他不忍袒露自己的悲伤与不舍,强装着镇定,同以往一般打趣道。

“难为你,替我,把这个给他。”

她在怀里,吃力地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颗糖,放进李焉识握紧的手里。

“我,骗了他……糖,我偷偷留了一颗。我,不想结束。我,不想让这一切过去。”

李焉识的眼泪溅落在她衣袖上,绽开一朵一朵浅灰色的花。

她比自己想得要脆弱得多,她只是不说,她只是逼着自己坚强,她只是对自己太狠。

“抱歉,我知道,这样很为难你,对你也很不公平。”

“我原本想,用三月之期,强迫我自己,走出来,结束掉。”

“可是,对不起,我们等不到了。”

李焉识的心抽着疼,连带着手臂僵得发麻。

他缓缓摊开掌心,在她的手边,露出另一颗悉心珍藏的酸糖:“我……也不想结束。”

她的睫毛在风里微微抖了抖,看着二人手心里的糖,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激动,只是微微转动,抬起他肩上靠着的脑袋去看向他,即使这转动已经耗费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费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向他的眼里,没有疑惑,没有震惊,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深沉厚重到化不开的爱意,只有无尽连绵的遗憾与眷恋。

她微微呵出鼻息,尽可能扬起自己苍白的脸,将干涸的唇靠近他的脸庞,轻轻吻下。这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吻,只是轻轻地触碰。

“但是……真的要结束了。”

破损的堤坝再如何修补,也无法经起汹涌而来的阵阵潮水。

李焉识的堤坝瞬间坍塌,再也无法忍受失去她的恐惧,攥紧手心,死死抱住了她冷若寒潭的身躯。

“我不要结束!”

“你不许睡,不许睡!你不是最不服输的吗!你要是死了,你就输干净了!你要是死了,我,我也一起死!”

她尽可能扬起唇角,她想他看见她的笑,她不想他难过。可试了好几次,却只是徒劳,她的声音渐弱,渐渐含糊不清。

“我也想活,我也没有办法,人总是要死的……我还想看看十六岁的花开是什么样子,乔老板的密室,我还……”

他发疯似地抱起她,竭尽全力朝着回去的路狂奔,他想施展轻功,可这条路挤得水泄不通,来来往往全是上山下山的行人,完全无法施展。

她的身躯随着他的跑动颠簸晃动着。她已经感受不到这份颠簸,只是用最后的气力,在他的怀里,尽可能清晰地,完整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李焉识,若有来生……”

她早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对死亡的恐惧也在这半年来渐渐消弭,逐渐坦然。她很满足,在临死之前能与他袒露心意,从容相爱,只是太可惜,还没有爱够。

她相信,这世界是美好的,也是蒙尘的,人这一生正是在灰尘泥泞里尽可能找寻闪着辉光的珠子,看到美好。

她向来不信来生,可眼前光芒逐渐黯淡,堕入深暗冰窟之际,缘分已尽,她只能如此劝慰他,劝慰自己。

像冬雪寒风里,饥寒交迫,衣不蔽体的乞讨者,找到了一根苇草便不管不顾往身上裹。

久病者寻方无果,只得求神拜佛。

“人没有来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李焉识和阿惊再也不能记得彼此,还有什么相爱,还有什么厮守!”

她神情安详,唇角微扬,沉沉垂下了贴在他温热脸庞上的头颅。

他抱着她在人群里嘶吼着,往外头拼命地挤。

他只恨,这终点为何那样遥远。

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人一旦有了欲望,便能清楚地体会到对欲望无力的滋味。

只是这份滋味在很多年后的现在,才正中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