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欢喜,孤身天涯(2 / 2)

满院子的觥筹交错与欢闹之声不绝于耳,如过年一般,只有秋娘坐在席中满面愁容。

“你真放心吗?她一个姑娘家,莽撞不说,脑子也……缺根儿弦,才多大啊就离开家闯江湖。”秋娘声音中带着几分埋怨和担忧。

梁父给这位续弦的发妻斟了一碗,拍了拍她的肩:“咱们家这个小老三哪,天资高,人仗义,就是太孩子气。你我皆是江湖中人,又岂能不知,若不经历经历风雨,这镖局以后如何能交于她手?”

他晃了晃酒坛,叹了口气:“这回若非她自己想走,你拿鞭子抽她,她都抱着门口的石狮子不撒手。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更何况,不是有萧影暗中护着?”

“我看你就是想退休!”

梁父豪爽一笑,又略带着几分讨好,看向怒视着自己的妻子:“你夫君我走镖已有三十五年,纵是退休,也合法,合理。”

秋娘打开了他的手,愤愤起身:“老梁,说出去,谁信你是她亲爹啊!”

梁父把着酒坛,饮下一大口,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雪夜。

官道车毁,孤婴惊啼,血衣厮杀,雪埋尸骨。

亲爹……

他确实并非阿惊的亲生父亲。

梁惊雪并不知晓,一次圆满的离家出走是在二三十人保驾护航之下完成,正如梁父与萧影亦不知情,她已然窥晓身世。

探寻身世。

从今夜起,她便是孤身一人了。疾行之中,待她思绪回笼,天已微亮。

借着初晖,她展开地图,对着早早做好的标注反复确认,此处已是梦粱与青州之间的那片迷瘴林子了。

梦粱与青州相距不远,可其中有一大片迷瘴林子阻隔,棵棵巨树高耸入云,林荫下暗无天日,极易迷路,其中的瘴气更是有毒,倘若误入其内,不多时便会觉得四肢无力,长眠不起。

更为古怪的是,前些年始,有一窝贼人不知得了什么破解之法,竟纠集成众盘踞于林间。各大镖局每每押镖经过,深受其突袭之扰,不得不破财消灾,以避风险。

然而,官道实在走不得。

她虽武艺不俗,却是半个路痴,夜里更是不分东南西北,若按部就班自官道行进,耽搁久了,极有可能被家里经验老到的镖师追来。

林子,却未必走不得。

目标,还没来。

服下萧影那儿偷来的凝息丸,以纱布蒙面,轻跃上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梁惊雪坐在树干上小憩一会,赶了一夜的路实在疲乏。

不多时,远处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和隆隆的车轮声,马车上插着的镖旗在风中翻滚。

是神通镖局的镖车来了。

神通镖局是梦粱城最大的镖局,不仅如此,在大周多城均有分局。听杜叔说他们不知是什么路数,似乎与这迷瘴林子里的贼人交情不浅,竟能破解迷瘴。

每每行经,皆是穿过林子,从小道直接穿入梦粱,而其他的镖局即使是留下买路财,也只能从官道外通行。

在策划这场离家出走之时,她便已摸清神通镖局这次押运的时间和路程。

其实倒也不难,神通镖局一向作风招摇,业内都知道他们押运的是从各地经青州城转运,供给梦粱城贵胄的各色时令鲜果。

权贵奢靡,货价昂贵,天热鲜果易损易腐,时间确实要的紧,常夜间行路,每月此时,皆自此入林。

她虽不识路,可有了带路的,还能走丢不成?

车队渐渐入了林子,她在林荫中穿梭跟在后头,她的轻功极好,加之镖车行进的声音实在嘈杂,竟无一人发觉她的行迹。

越走,越暗。越走,越冷。

前方接头的三五山匪举着火把,似乎已等候多时。她看着领头的几人似乎在亲密地招呼着,仿佛交情匪浅。

“要不要再亲个嘴,生怕人看不出来你们感情好?”她撑着脸,蹲在树上哼了一声。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似乎竟有若隐若现的光,她揉了揉眼睛,那光点越来越清晰,刺眼。

不多时,众人已到了一处山寨。

许是为了照明,山寨周边的树皆伐去,留了一大片空地,此处大概是整片林子里唯一光亮所在。

梁惊雪停在几丈开外的树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寨子——地方虽不算大,但人手众多,每一处出入口都有人看守,戒备森严。

寨子外安了一圈篱笆,种了圈不知名的植物,开着蓝紫色小花,似有似无地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几个接应的山匪竟径直去卸下了半数货箱,熟门熟路地往里招呼,从他们的表情看来,这货箱很是沉重。

“在这就把货给卸了?不是送去梦粱的吗?拿什么交差?”

她蹲在枝头暗自嘀咕,事情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恐惧和着林间幽幽的凉风攀上心头,可眼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等。

脚步一停,脑子便乱。那个人的面影在脑海清晰地浮现。

这些年,她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学习他的招式,模仿他的性子,为人处世,甚至是谈吐。

她心中有很多的不明白,她不明白那样洒脱不羁的人,怎能暗藏那样深重的心机。他的背后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自己从过往浮华而不堪的回忆中扯回来,开始思考眼前的处境。

“不,即便是在这歇脚应该也会尽快出发。”

按之前调查的来看,近几月他们都是每月十六的寅时抵达梦粱城交货,从无延误。应当……不会耽误自己进梦粱。

她困惑地盯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动向,眉头紧蹙,可他们卸的……究竟是什么?

“不看不听,闲事莫管。”她打了个寒战,摇了摇脑袋。

这句话是萧影常挂在嘴边的,可他偏偏是最爱管闲事之人。

她换了处坚实的树枝半靠着,静待镖队启程的动静,却影影绰绰听见阵阵不同女人的哭声。

那一瞬掠过的可怕想法逐渐清晰。

“若真如此,还是等出了林子报官吧。”

她恨恨地折了一枝枯枝,掰成两半,嘴里细细碎碎嘟囔着:

“借押镖之名掳掠女子,梦粱城府衙总不会不管。看这寨子大小,少则七八十人,双拳难敌四手,还有瘴气加成,休说是我了,就算是萧影来了也打不过吧,打不过打不过,不打不打。”

“如何打不过?”

一道声音清晰地飘来,冷冽干净,却裹着闲散不拘。她不知自何处而来,却知晓从何人处来。

“未免,太小瞧我了。”

声音不重不轻,朗朗皎洁。这是他八年前初见,落下的第一句话。

如今竟再度出现在耳边。

那个寂寂雪夜,那如谪仙一般的人执剑落在院儿里,同雪一道,落在了她的心里。

原来,他从那时候,便是来杀她的吗。原来,他来救她,不过是怕她死得太早,太轻松了吗?

“孙子,你挺会装啊?”

她握紧腰间佩剑,只待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