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问:”那你朋友在哪,你什么时候去找他?”
方英一时落寞下来,”我不知道。”
她和柳琢玉说好闯出个名堂就回去,现在哪有脸面见他?不过太久不见,还真是有些想念。
那人会错意,道:“啊……我是不是提起你的伤心事了,抱歉抱歉。”
“无妨。我很久没有想起他了。”
“诶,你们不是朋友吗?”
说到此处,她便不再作答。
后来听说这人四处传言自己性情冰冷,不近人情,也只是笑笑。
柳琢玉一生只有一把有名的剑。
他说他曾为这把剑想了无数个名字。
冷风,裂寒,断语,清寻,迟判,肓梦……整日捧着剑胡思乱想,就是想让这剑听起来更厉害些。
他听说,行走在外的剑客是没有名字的,这样一来他的剑岂不是代表了她?那怎么也不能太普通了。
但最终还是定了六月三更。
一切的开始,他们的初遇。
他不知道英娘是否记得那一刻,或许她早忘了他们曾在更早之前相遇过,或许记得也说不准。
哪怕忘了也没关系,他将它给她,他把初遇给她。
她记得这把剑的名字就够了,这是他巨大的私心和隐秘。
这把剑会代替他,陪她闯荡江湖,陪她出生入死,陪她风花雪月,直到剑卷了刃,生了锈,不能再用。
他从前铸的剑那样烂,英娘也只是抱怨几声接着用,这把剑这样厉害,这样好,她一定能用很久很久。
方英其实记得那一天。
她周围的人常说她武痴,剑痴。
很多时候一人淌山涧,攀高峰,她都会想,自己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没有人情味,偶尔想着想着就会有点认同。
因为许多孤独于她确实能生出花朵,而不是腐烂牵绊。
或许也因为她并不孤独。
仔细想来,她沉迷在剑术的那段时间,勉强算的上有几分孤僻。那时一心难以二用,说多错多,徒生烦恼,所以她索性不说。
其实她很好相处,只是个想当英雄的普通人而已,毕竟出生的名里就带了英字,怎么想,都得成个顶天立地的人物才算不负所托,成全自己。再说,不是有很多人想成为英雄吗?
匆忙间也有想停下休息的时候。
事实上每隔一段时间,她经常忍不住停下一阵。
然后去游山玩水,拜访朋友,探索餐馆,世间快乐事如此之多,浪费时间她也挺在行的。
她只是不敢去见柳琢玉。
方英拿到那把剑是在铸成之后不久。毕竟没把趁手的武器,说自己想成为顶尖剑客都不太有底气。而剑客以剑闻名,所以她想要一个好点的名字也不算过分。
方英记得,那段时间自己热衷于写信回去说这剑名奇怪。
只因每每如此,柳琢玉都会回她一堆好话趣事诉说思念,浑然不提剑名的事。
后来她忍不住偷偷回去看他,远远见他背着一堆铁料往剑炉搬,心中不忍,正想上前,却见一个小姑娘冲过去喊他。
她心中好奇,便不急着出去见他,隐在暗处跟着他们。
她听柳琢玉对那个小姑娘说:“剑炉的火从生起就没有灭过。她仗剑天涯,我就在这里打了八年剑。”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那小姑娘坐在一旁扶着头听的懵懵懂懂,只看着火发呆,也不回一句话。
方英看到柳琢玉看着自己的手,他手掌宽大,筋肉交错,那上面满是制作兵器磨出的厚茧,不断继承的伤口。他说:“所以,我要成为她的剑,我要她锋利无比,一往无前,永不后退,我要她带着我的那份,好好的,活在江湖里。”
他坚定的望着剑炉里的那把剑。“她会成为英雄的。”
方英看看自己,突然后退几步,不想出去见他了。
她自己说下大话,还未成真,就被世事磋磨得生出一丝悔意。那一刻拿着他的剑,只觉得剑像烙铁一般灼手,却咬着牙下定决心:定要闯出个名堂再回来见他,否则自己这一生还对的起谁?
后来江湖变动,信寄不出,她匆忙再来时不见柳琢玉,只道太平之后再来找寻也不迟,便提剑离去。
铃鹿后来总见到柳琢玉发呆,她渐渐长大,知道这时候师父肯定是又想师娘了。她学艺不久,手上还不稳当,总是有几分羡慕师父的茧子。
她不知道。
那原是一只画家的手。
老板娘见到柳琢玉的时候他已没剩几天。
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方英会哭。她前半程有他参与的人生,从没有哭过。
要是知道她会哭,或许就没有这封信了。
他不停的说。
他说的太多了,他的喉咙哑了,剑炉蒸干了他的泪,他哭不出来。
人和喉咙都像是被撕扯着一样难受。
柳琢玉想了想,最后说:“姐……别告诉她我得了病。就说……就说铸剑的时候出了事吧。”
他说:“这样她知道了应该不那么痛苦。”
老板娘偏要她痛苦,要她后悔。
老板娘毁了剑炉。
事实上当时老板娘只恨不得杀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冷漠之人,她既然只要她的剑道,又何必祸害别人的一生。他们一开始就不该相遇。
而当年一场大战之后,方英感到身体虚寒入骨,钝痛难忍。那时雨势不停,冲断了桥,她的心思也和身体一样渐渐绝望,如果不是收顾倾城做弟子,或许死在那些雨天也算是好归处。后来就留在这里。
她什么也不想去想,谁也不想去见,只觉得活一天算一天,就在这里了了终生也好。
种田,养花,不再动气。
偶尔想起柳琢玉,不知道他现在如何,身在何方,越想越觉得心烦不已,索性不再去想。
山谷里的时间过的很快,还没做什么就到了日暮。
有时挑一担水,去看看养的花,疼痛来了任它疼上一会儿,一天就这样结束。
直到现在。
方英回首一生,只觉得自己从不欠谁什么,此刻说着说着却忽觉她欠柳琢玉良多。
她能想象到柳琢玉眼里满是苦涩的甜蜜,笑着说“可她是英雄啊”的无奈。
方英道:“我记得我们相遇的那天,我拎着一柄木剑在街上跑来跑去,撞翻了他手里的画。”
她还记得更早的时候,她在家中等父母归来久等不到,夜里她跑出去,还有人在树下纳凉聊天,人走了她还不想回去,接着就看到了第一次来到小镇的马车,车里有个男孩趴在窗上伸出头往外看,眼睛比星星还亮。那是柳琢玉搬到小镇的马车。
那时正是六月三更。
柳琢玉以为她不知道。
她其实记得。
方英道:“我很想他。”
两个人谁也不说,这样爱着对方。
众人围坐厅前,炉火还旺,烧柴声噼里啪啦。
方英的声音沙哑伴着干涩,道:“我还以为,我已流干了眼泪。”
一滴泪从她的脸颊划过,滴在信上。
谁也没有出声。
方英的目光虚虚望向空中,那里明明空无一物,她却伸出双手,嘴角微微翘起,神情满足。
英娘轻唤一声,“玉郎。”
手垂了下去。
那封已经被捏皱的信纸飘落。
“师父!”
“英娘!”
顾倾城眼眶微红,悲痛不已,却又觉得事情好像冥冥中注定了就是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她将地上的信捡起,道:”三更天了。”
她从未想到,师父的生日会是这样。
她也不知,这其实是柳琢玉的生日。
分别了太久,方英和柳琢玉只记得彼此的生日,自己的在哪年哪月早记不清了。
此时正是六月三更。
赵刀刀听完英娘的故事,还未缓过神来。
她一向知道友情可贵,亲情可贵,只是朋友免不了聚散分离,父母也不能永远陪伴浪迹天涯,直到此刻,才体会到世间还有如此珍贵的情感,心心相印,两厢厮守。
时间也无法磨灭,距离也不能阻隔。
赵小刀轻声道:“刀刀,我们不要这样。”
但此刻赵刀刀眼眶红烫,微微发愣,霎时脑海中情绪汹涌难以遏制,周围的声音已经听不到半点。
她四指掐进手心,一手落在刀刃上划出伤口也浑然不觉。
心神激荡,好似大醉一般,凭空生出了万般愁绪,千种惆怅,百道相思,最终汇成一句——
我也想有这样一个人住在心上。
哪怕龙潭虎穴,刀山火海。
如若有这样一个人……
如若有这样一个人——
是不是哪怕一个人,也再不会孤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