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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入学国子监的前一日。
听闻官云辞把那些“西洋文具”悉数送到了纳兰容若家中,二人之间没有猜忌、也没有吵架,更没有什么不好听的流言蜚语传出,玄烨自然是生气。
顾问行劝道:“万岁爷,您这不是自寻烦恼吗?纳兰公子又没有得罪您,您这是何苦无事生非?”
“如今纳兰胆子大了,没有朕的旨意,他就不主动进宫来伴君!”玄烨哼了一声,“等到他忙学业上的事,岂不是更要把朕置于不必理会之地了?”
“奴才替万岁爷打听过了,纳兰公子没进宫伴君的日子里,都是在编纂《古抄本十二卷》呢,修书本就是项大工程,不心无旁骛不行呐!”
“顾总管,你去把‘觉盏馆’最新烧制出来的、进献给朕的‘晚回舟五色盏’拿过来。”
“万岁爷的意思是?”
“纳兰的生辰贺礼朕不是没给吗?现在朕就要带着‘晚回舟五色盏’到明珠府上去。”
顾问行心里一哆嗦,“奴才不知道如何跟太皇太后交待。”
玄烨不容置否道:“你只管去拿朕要求的东西,你那颗脑袋,朕会保着!”
拿了琉璃盏过来,顾问行请了皇上的意思:“万岁爷,您是不是把手上的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摘了?”
玄烨瞪了顾总管一眼,“朕戴着这串菩提子,是在为纳兰祈福!”
顾问行只得附和皇上的意思,“是是。皇上洪福齐天,是在把福气恩泽给纳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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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康熙皇帝要来,明珠一家人一刻也不敢怠慢,立刻前往正厅迎接。
候驾期间。
明珠下意识就问:“容若,你什么时候又得罪皇上了?”
“儿不知道。”容若看着大门方向,“大抵儿没错,只是皇上想来明府一趟而已。”
觉罗氏慈爱道:“儿啊,好好跟皇上说话,不要触怒君威,伤了自己的神,明天还要去国子监报到。听额娘的话。”
“要是皇上偏不给儿好好说话的机会呢?”容若反问,“儿也该忍着吗?”
明珠命令道:“你两个弟弟还在身边,好歹拿出做长兄的样子来。”
“皇上免不了要对儿有所发泄的,儿的预感准。”说着,容若看向揆叙和揆方,“你俩觉得长兄跟皇上起了冲突,谁会先让步?”
“照理说,应当是容若哥哥先低头。”揆叙道,“但是我希望容若哥哥是赢家。”
“那长兄就照着你的话来,当个折中取胜的赢家。”
随着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明珠一家人终于一同照着礼数接了驾。
玄烨从顾问行手中拿过一个锦盒,打开,从取出一个五色琉璃盏,在纳兰面前晃了晃,骄傲道:“朕,亲手做了只琉璃盏给你。名叫:晚回舟。”
纳兰一琢磨那器物的名字,觉得玄烨暗藏玄机,就巧解道:“回皇上,镜湖三百里,回舟不带月。阿玛一向不许臣读李白的诗。”
“明珠不许你读你还有这反应速度,不就是读多了吗?”
玄烨看向明珠,明珠急道:“容若的意思是——”
若在渌水常闲坐,“晚”归多是修书“回”。
河池相邀纵一“舟”,意在与君尽兴归。
顾总管解围道:“明珠大人好文采啊!”
明珠观察着皇上和爱子两人的表情,苦笑道:“容若才情至高,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输啊。”
下一瞬间,玄烨把“晚回舟五色琉璃盏”放回了锦盒中,给顾总管递了个眼色。
明珠把皇上的用意看的明明白白,心里只盼着:容若啊,你可别三拒皇上!即便你要拒,也要让阿玛的反应跟得上才行啊!
“公子。”顾问行把琉璃盏放到容若面前,“你可把万岁爷的心意收好了。”
容若没接,但是目光停留在上面。
玄烨一挑眉,冷问:“纳兰,你这是什么态度!眼光到行为不到,是觉得朕拿出手的这份礼物配不上你吗?”
“臣不敢。”
“那就收下!”
“臣有‘露水之恐’,经受不得‘琉璃之吓’。”
明珠给容若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儿啊,你在胡说什么?
“彩云琉璃,易碎易散。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注1】。”容若往前走了几步,“行舟也是一样,不知前路,不知结局与终点。”
“纳兰你——”玄烨顿时火冒三丈,“你是在嫌弃朕不懂得送贺礼的分寸!”
“容若绝非此意。”明珠代为认了错,“他只是沉浸在编书考据的状态中,没有走出来,才胡言乱语罢了。”
“你儿子编书考据之后的刻本,是打算献给朕的吗?”
“这个……”
明珠一拉容若的衣袖,意思是叫他顺了皇上的心意来答话。
却不想。
容若竟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让人摸不清意思、也难着高悟境界的话来:
“什么时候冰融了,我就把这个‘晚回舟五色琉璃盏’放到河里去,让一切明灭有序的杂念和自伤伤神的烦恼……都随着水流去。”
“我在济国寺点明灯,求的是自己、纳兰家、皇上、天下,四方皆好。我定期去为明灯添灯油,只为火苗不灭,不管是在气候变化、在灾害来临、在天命难逆的何种环境中,都能有我的一份缘:命缘,可破三十载之天论;机缘,可登朗朗无邃之大乘;善缘,可结泛尔无量之果报。”
“灯长明,缘不灭,何须一盏琉璃为舟渡?”
笃信佛学的觉罗氏,是在场唯一能够听明白容若的话的奥义的人。
——容若此时的心境,已是不能当作“透彻”来解。
——他对琉璃盏只“看”不“触”,乃是佛海之中的:法舟唯见眼前涯,不动舟浆不动心。是为:大彻大悟。
儿子聪慧至此,觉罗氏不禁心生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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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走到纳兰正面前,目光似刀:“纳兰,你有一颗纯净琉璃心,却不收朕的琉璃礼?!”
容若一语道破:“皇上真正想送臣的生辰贺礼,不是这个盏。”
玄烨气道:“你敢不把朕送的琉璃盏收好,朕就下令:觉盏馆,大肆征集劳工,为太皇太后生日制造无上宝器,为大清第一才子纳兰性德制造至高净尊,看天下百姓怨的是朕、太皇太后,还是你!”
容若耿直道:“皇上是分不清为太皇太后尽孝和为天下百姓尽责的意义了吗?臣不该作为皇上的错行特例。”
明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心想:我的容若没说错什么啊,我明珠不必为了让皇上息怒,而一再绕解我儿的本意啊!
“皇上,臣忽然有个想法:不如,让臣连着自己给皇上准备过的琉璃盏【注2】,与皇上强臣所要的‘晚回舟五色盏’一并逐水东流。可是两全其美?”
——纳兰,你就这么想让琉璃盏随水而去吗?
——是因为你奈何不了天上的白云,才把情绪发泄在琉璃盏上面?
就跟是自问自答、一下子弄懂了答案一般。
玄烨忽然大笑起来,笑的畅快有力,几近破冰引春。
容若对贴身侍女吩咐道:“袖云,你去把我给皇上准备的琉璃盏拿来。”
玄烨大喜:“你是说,你为朕准备过琉璃盏?”
容若应道:“是啊,准备过,在过年的时候。如果九节扇骨折扇没做出来,就是打算给皇上送琉璃盏的。”
对纳兰罚吗?不罚。
对纳兰赞吗?不赞。
一切矛盾措施和由怒转喜的心情,就这般无所保留地上了心头。
玄烨清正明辨道:“只许朕收下你的礼赠,而不许朕礼赠于你,这样的臣子,纳兰你是第一个。”
容若放下了许多担虑,如友般平实道:“臣没说给皇上带回宫去,只是拿给皇上看。”
玄烨往就近的椅子上一坐,“那朕等着。”
【注1】出自:白居易《简简吟》
【注2】纳兰给康熙准备的、未送出去的琉璃盏,见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