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八旗子弟们一起把“稀客”纳兰性德围了起来。

今天是什么破天荒的日子?

明珠的长公子和索额图的次子聚到了一块儿,那个传说中往返路线只拘束在“明府”和“皇宫”之间的纳兰性德,竟然偏离了规矩的行径,往城郊的围场来了?

哥们甲道:“纳兰,你怎么会来?”

容若借口道:“路过。”

对方似乎不信:“真的是路过?”

“嗯。”容若打开掌心,“看见一只飞鸟,爪子上绕着红绳,就追逐到了这里。”

“刚才我们还开玩笑说,没准这件慈悲事就是你做的呢!”哥们甲跟周围的朋友一起呼应着,“没想到还真是啊!”

“还你。”容若把红绳放到哥们甲的手中,“交回给这里训练飞禽的小厮,不然飞鸟归笼,标记之物盘点不清,他要挨罚。”

哥们乙问:“纳兰公子怎会为一个小厮考虑?公子自身不是个比天上的皎月还冷淡的人吗,”

“当然不是。”

容若豪爽地拿起了一串素蔬烧烤,和饮了大口热奶茶,同时为自己正了名:

“我瞧着是个只可远观不可近看的人,但是我性格挺随和的,偶尔生气,也敢当着众宾客的面摔东西,然后当场捕捉到了大家脸上各异的表情;我的名声多是来自才学,但是我自诩武功不差,偶尔乐意,也敢做个快意江湖梦,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至此只有侠客没有贵公子;我的身体大多数时间要养着,但是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差,偶尔高兴,一头扎进雪堆里,一身奔在春雨中,也敢寻个以毒攻毒之法,告诉自己,没准苍天开眼,一下子就让纳兰这辈子都没有病厄了。”

哥们乙惊道:“不说不知道,不听不知道,原来纳兰你的骨子里还挺叛逆。”

“所以别把我当成皎月。”容若真挚地看着众人,“把我当作是有阴晴圆缺的寻常白玉盘就好,玉盘这东西,该碎的时候会碎,该染尘的时候会染尘,该沉水的时候会沉水……没法永远光鲜如故、只做衬托雅室的一束光的。”

“纳兰,你觉得我们如何?”哥们丙环指了一圈围坐在容若四周的同龄人们,“我们在你眼里,是不是不学无术、只会打发闲散时光的纨绔子弟?”

“我有个人生准则,就是不能轻易评价别人、不可在背后议论别人是非。所以这类问题,我只会把自己的‘大局观’和‘价值观’说出来,如此你们也愿意听吗?”

格尔芬笑道:“大家就当作:纳兰兄既给别人留了余地、又给自己的想法做了担保,如何?”

众八旗子弟道:“说吧说吧,我们听着呢!”

容若侧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道:

“首先,我觉得各位好好活着是件好事。那些被挑选出来的、作为皇上的陪练玩伴,实际上则是肩负擒拿鳌拜大任的同龄精英们,已经悉数在武英殿内战死。我这个人,不忍战争不忍流血,心里在慨叹:生命珍贵,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是杜鹃啼血而死,也要死的有价值、让人警醒。”

“其次,各位血统和出身都高贵,贵而不可忘国忧,应该磨练好一身本领,有战事时报国、无战事是卫家才对。泱泱天下,老将和少年都是大清所需的人才;漫漫人生,精彩或平凡都是来到这个世道上走了一遭。所以各位有了高起点,更当要心怀大抱负不是吗?”

“最后,作为八旗子弟之一,我纳兰性德没有很好地融入到大家当中去,我心里有惭愧有遗憾,请大家多多包涵。”

哥们甲惊然道:“我第一次有种‘说教’二字从纳兰口中说出以后,就变成了‘激励’的感觉。”

容若摆摆手,“我绝对没有说教的意思,我要是动不动就给人讲道理,那多无趣?何况我也不够格。我只是一不小心就给人产生了错觉感而已。”

格尔芬道:“纳兰兄的意思就是说,他其实说的都是真心话,不管面对皇帝还是面对咱们,都一样。”

“嗯。一样。”

容若越发不懂,为什么除了沈宛以外,偏偏就是索额图次子格尔芬懂自己的心事和心情?这两人,都是不可能为明珠所容的啊!

因此就会害怕失去,容若心中惆怅至此:一直都没有的东西,得到为喜;后天拥有的东西,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失去为悲,彻骨的悲。

——只是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大家知道呀。

——不然,就是扫大家的兴。不能做一个不识趣的人。

在大家的畅饮声和欢笑声中,容若吃了只烤串上的小香菇,让大家觉得:纳兰公子能与众人合的来。

“吃烤肉吗?”

“好。”

这对容若的身体而言,是不允许的。烤串烤肉油腻,辛香料味重,会加重他的身体负担。

平日里,容若严格对待自己的饮食,明珠也常常过问。

正如《明珠家事》中,明珠的一句训子名言:“哪怕是烧麦里的一粒米,也是照着你的口感去蒸煮、不敢算差一丁点时间的!”足以见得这位贵公子被呵护到何等地步。

今日能够放纵一回,容若觉得新鲜又刺激。

出门之前吃过药饮,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

容若心中,自成《玉栏案·城郊围场燔炙》一首:

把酒临风相笑好,近也斜阳。小啖倾肠,分明一身无恙,今日何事消得?总关惆怅。

篝火时候,不问西风快剪,剪取明灭相向。乘归路,吹袭晚凉,看取星野铺张。叹兴,往深处谁伴思量?

*

哥们乙举杯道:“祝索兄和纳兰兄为国子监同窗,勤学苦读,早展宏图!”

容若这才留意到,装奶茶的茶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装着美酒的高脚杯。

——确实不需要顾及那么多。

容若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好得很,满喝上三杯酒也绰绰有余。

“干杯!”

一声声清响,一阵阵把酒欢歌,多么好多么畅快的时光。

“我是利用‘恩荫制度’进国子监的,纳兰兄跟我不一样。”格尔芬忽然向容若竖起拇指一夸,佩服道,“纳兰兄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

哥们甲问:“是吗?我等还以为纳兰学富五车,免试入学呢。”

容若解释道:“我先进入八旗官学,然后以第一名的成绩拿下‘补贡生’的资格。”

格尔芬补充道:“纳兰兄那可真叫出类拔萃,你等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符合‘补贡生’的标准吗?汉军推送两名,蒙古推送两名。满洲只限推送一名,那就是文武全才的纳兰性德。”

容若继续道:“拿到推送名额后,我就去考试。第一环节叫考到,由国子监的官员出题,我是第一名;第二环节叫考验,由国子监祭酒和管理监事大臣面试,我还是第一名。于是,我就成了贡生,而且还传出了‘纳兰性德没人敢教,只能徐乾学徐先生亲自带’的心机之言,我分明从未动过被哪位老师特别教学的念头。”

哥们丙乐道:“格尔芬,你看看纳兰,他可不像你一样是个乐天派。当时你跟我们说要去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开心的跟什么似的?如今可是要安慰上你的纳兰兄几句?”

格尔芬道:“徐先生对纳兰兄带归带,平日里纳兰兄还不是跟我们一起坐在同一个学堂里听讲吗?更何况平日里的作业和月考、季考都是一样的,纳兰兄该怎么学还是怎么学。”

“徐先生要是——”

格尔芬勾起嘴角一笑,“真跟纳兰兄一块儿,边比学问边比心机,那就是国子监的乐趣,调节调节读死书的氛围,有何不好?”

这话倒让容若一下子看开了,一扫之前连明珠都宽解不了的“苦愁”情绪。

——明珠的基盘加上容若的才学,一旦合璧把持朝纲,那大清江山会变成什么样?没有谁容得下纳兰父子这般得势。这是第一愁绪。

——忠臣、佞臣、弄臣、权臣并存于大清的吏治之中,布局不休,算计不断,即便是想置身事外,也身不由己。这是第二愁绪。

双愁难消,双愁难忍啊!

如今豁然开朗:

徐乾学的目的,不就是想跟纳兰父子争个高低吗?

我纳兰性德在徐乾学眼中,不就是一个“可以利用”又“不敢利用”的人吗?

所以徐乾学就只能采取“暂为人师、好为人师、耻为人师”的策略了。三剂猛药齐下,总有一个方子是管用的。

这是徐乾学对纳兰性德的试探,也是他对纳兰性德的考验:要么两全其美,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就是斗上一辈子,至死方休。

容若诚挚谢道:“格尔芬,多谢你!”

格尔芬大度道:“你我是你我,你我的阿玛是你我的阿玛,不可同论,所以交心之友之间,不必言谢。”

*

夕阳西下,已是昏暮。

篝火飒飒,映天中烧。

格尔芬吩咐家仆,“你俩去拿笔墨纸砚和牵纳兰兄的马过来。”

“今日难得纳兰兄来此,敞开心扉与八旗子弟相聚相吃,相处甚欢。”格尔芬问众人,“他可是应了我,要: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如今夕阳落山,篝火可算?”

容若起身,诗情词意正好上头。

“算。”

众人纷纷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