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看着自己的表妹,觉得惠儿美丽且颇具慧识。
“那惠儿你就——”容若想了个招儿,“记着这句话:为己存活,人将我我必反将之;为己利益,人不义我我必先制于人;为己私欲,人先防我我必叛人。”
“惠儿记下了。”
“日后有机会,宫内定能相见。”
“悄着见吗?”
“不是,是请了皇上的准,正大光明地见面。”
“表兄为什么……?”
“纳兰性德何须枉背一个‘私会嫔妃’的罪名,纳兰惠儿何须徒担一个‘不遵宫规’的大罪?你我之间的情份,既然是断而不能断,那就不要断的太彻底,留出一个见面的余地来。”
惠儿摇头:“皇上不可能同意。”
容若说了自己的想法:“君臣之间是交易,谋略之间是博弈;帝妃之间是互利,感情之间是互惠。所以惠儿,我们身正言清,相互见面说说话、只说最想说的那几句,有何不可?皇上不会把事情上升到‘旧情未了’的荒唐地步。”
惠儿担心:“史官若是记载了,后世之人就有发挥的余地。”
容若风轻云淡:“那戏班子就是有接不完的戏、说书人就是有接不完的场子、看客们就是有道不尽的话题……正是这样,才越发不可信,对吧?”
“嗯。”惠儿点头,“千言万语,惠儿只想说一句:表兄你,真的待每一个与己相关的女子都很好。”
——无论她们处在何时何处、爱你怨你、近你离你,你心中至善的暖意和好意,从未变过。
“容若哥哥……”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小揆方的叫唤声。
“表兄去检查小揆方的功课吧!”
惠儿温婉而笑。
容若起身,走向弟弟所在的位置。
惠儿看着那道翩翩背影,记得真,笑得深。
没错,纳兰容若的背影理应如此,一道扣人心弦、动人悲喜的风景线。
*
石桌前。
小揆方问:“容若哥哥为什么把此处命名为:渌水亭?”
容若拉着小揆方的手,行走在渌水亭长廊内,道:
“长兄不喜琴而爱听筝,‘渌水’原是曲名,白居易说:‘闻君古渌水,使我心和平。’长兄却不觉得尽然。我素爱水,幼时读《离骚》,唯独记得‘惟渌有之’这四字题词,方在通晓文墨之后,独取了‘渌水亭’三个字来共拥先贤的一份心志。”
小揆方明白道:“容若哥哥离不开水,所宿之处,必有近水亭台。”
容若指向那片残荷荷池,“夏有佳荷,荷出碧叶迎空;府有公子,人谓碧玉临风。皆是一个‘绿’字,而非‘渌水’的‘渌’,小揆方,你觉得呢?”
小揆方侧着脑袋,仰望着长兄,“绿水不冷渌水冷,菡萏无雕人却雕,容若哥哥向往渌水的久远、自由和无涯,但却无法走出这座开阔、华美、森严的明府。”
容若温声对弟弟道:“长兄或许成不了渌水,或许只能做一片耐看耐赏的绿荷叶,但长兄希望你不会这样。要好好成长、活出自己来呀,小揆方!”
“是,谨遵长兄教诲。”
小揆方随着长兄走入长廊深处,好似快到一座假山边。
那座假山,上书四个大字:平安纳福。
“那四个字真适合纳兰家。”
“是啊,从长兄孩童之时书写至今,快过去十载了。”
“容若哥哥,我也想写。”
“好,小揆方你把大字写在纸上,然后长兄交待人去照着你的笔迹雕琢、上红漆、刻章落款。”容若笑道,“新年嘛,是该有这样的好意头。”
“揆方现在就想写。”
“先写长兄的掌心好不好?”
容若伸出右手,半弯腰在弟弟面前。
“好!”
小家伙一点不怕长兄手冷。
揆方一笔一画写下:兰玉齐芳。
“平安纳福,兰玉齐芳。真好!”容若赞道,“纳兰家就该这样,一家子平平安安、常怀高洁品性,存在于天下、为天下所鉴看。”
“到长兄的书房来写。”容若指向不远处,“小揆方,长兄觉得你的书法写的好,在将来定是能够成为一代名家。”
“作为纳兰家的公子,人生一定要在某个领域有所建树吗?”
小揆方忽然止步,用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容若。
“长兄只是夸你,没有指引你成为书法家之意。”
听到弟弟这句话,容若觉得不解,怎么就被误会了呢?
“原来是这样!”
小揆方的脸上,瞬间重回了笑容。
*
是夜,寝室之中。
容若拥被靠坐在长榻上,身边只有侍女袖云陪伴。
“真是奇怪,我平日里跟阿玛讲话会格外注意言辞,那是因为我自己记得作为长子的责任和出自对阿玛的尊敬。可是,近来我却怕自己稍有不慎,某句话就会伤到揆叙和揆方。袖云,我想做个好兄长,你觉得我合格吗?”
“袖云以为,是公子太过有担当、太过在乎他人的感受的缘故。”
“我会怕……怕某一日一家子一起吃饭的时候,揆叙和揆方不愿坐在我两侧。”
“这自然是不会。”袖云安慰道,“公子怎么了?”
“同龄朋友只有皇上一个,怕失去这唯一的一;好表妹只有惠儿一个,怕日后无法再相见,而与她约好堂堂正正在宫中再相见;绣了玉兰花的方帕只有一块,已经拿不回来,却只能强作‘身外之物’解。”
容若好似在寻求谁能给自己解忧一般,握着菩提手串道:“所以怎么说,今日发生的事情有点多,晚上要好好捋一捋才能睡下。”
“公子,若是将今日之事都归为寻常事,会不会让自己自在一些?”
“为什么是寻常?阿玛不问不责,叫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他是在等我主动去坦白,还是真的原谅了我?惠儿总说我好,说我是:天下人的纳兰公子,这让我觉得慌,我的存在,只是让人判断是否消受的起吗?”
“公子这么想,便是深邃。不妨听袖云几句:老爷是真的没怪公子,怪的是送帕之人配不上公子;惠儿小姐是打着心底里觉得公子世无双,并非是公子完美到不属于世之意。”
“那我的玉兰花——”
袖云开窗,柔声和劝道:“公子的玉兰树,还有公子跟额娘一同种下的‘明开夜合树’,都在窗前好好守护着公子呢。”
容若这才安心地露出一个笑容。
“袖云,你明日去请明府专属的石刻师来,就说:三公子着书四字‘兰玉齐芳’,需刻在渌水亭走廊尽头的假山前的大石上。”
“是,袖云记下了。”
“等到石刻师把揆方的字刻好以后,你要吩咐家丁们把大石恻摆,下垫石球一个,斜立而放。”容若用双手比出模样,“我的字和揆方的字平分秋色,要放在多个角度都能被家人们和宾客们看到的地方才好。”
“不然——”容若起身,“无论是谁的字向外、谁的字在内,都是不公。”
“公子你去哪儿?”袖云拿了衣服跟上。
“我去书房看小揆方写的字。”容若带着真切,回头笑道,“就是想再看看。”
袖云给容若披上冬衣时,只感觉:
公子的浑身是冷的,内心却是温暖无比的。
公子的脚步是快的,盼着亲情缓流确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