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 / 2)

“你给朕站回原位去!”玄烨勒令道,“朕擒拿鳌拜当日,曹寅在外头埋伏,纳兰在家里呆着,身边就只留下你一人陪伴。”

禹之鼎的双手握成了紧实的拳头,“皇上的意思是,叫臣亲眼看着云辞的堂伯父被拿下?”

玄烨冷问:“怎么?你不想见证这光载史册的大场面吗?”

禹之鼎恨恨道:“臣即便是从头看到尾,也不会在云辞格格面前提半个字!”

“官云辞对朕大不敬,说朕没有自己拿主意的本事、不具备下定战略的眼光。”玄烨记仇道,“要不是纳兰保她和保她一家,朕时时刻刻都能拿一条理由出来,让她一家跟鳌拜同罪。”

禹之鼎拿起桌上的墨盘,正要往《康熙皇帝接见蒙古王公图》上一摔,被曹寅拦了下来。

“禹兄,你可千万别为了一个女人,把这么一幅传世大作给毁了啊!”曹寅劝道,“就算是纳兰,他被皇上气的再难受,也没有在皇上面前失态过。”

玄烨侧头对曹寅一瞪,“朕什么时候气过纳兰?”

曹寅浑身震一激灵,“皇上自己不觉得,臣在旁边看的清楚罢了。”

玄烨一扫自己的陪臣:“纳兰,你自己说!”

纳兰道:“皇上何时为君,何时为友,臣分得清楚。”

禹之鼎走到玄烨正对面,与皇上目光水平相对。

他逼着自己道:“既然皇上信得过臣的胆识,那除鳌拜当日,臣就站在皇上身边,不眨一下眼睛,不动一下脚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见证之人。”

玄烨一笑:“好,朕的侧臣,就是要这样的气度!”

玄烨转向纳兰,猝不及防地问他:“你给朕想出一条‘鳌拜只囚禁、不立杀’的理由来。”

纳兰才思敏捷,从容而清醒应道:“鳌拜忠于大清而不忠于君。这个理由足够吗?”

玄烨大笑。

笑的震天,也笑的凄凉。

“你们三个不要觉得朕狠绝,为了灭一个鳌拜,也对你们步步相逼。朕就是偏执,就是要自己的侧臣个个是能人,能协调、能抗压、能出策的能人!”

玄烨看向禹之鼎,“你别在心里怪朕,认为朕叫你见证那一日你就对官云辞有愧,鳌拜是她的堂伯父不是她阿玛,她要是个有眼光的八旗格格,就该在听完你的描述后,大赞朕是位明君!”

禹之鼎单手左手压着半拳未松的右臂,“臣,无话可说。”

“你也一样。”玄烨忽然冲纳兰道,“要是对朕刚才的那一问答不上来,朕一样治了你的罪!”

如果说禹之鼎被玄烨气的全身是无形的火,熊熊燃烧;那么纳兰面对玄烨的态度,心中就只剩下凉,冰冰清冷。

“关于鳌拜,臣有别的事情要回话。”

“说——”

*

“臣去城楼看过那支蒙古兵马了,得出推论有三:人员并非来自蒙古,只是被人卖通,做出蒙古骑兵的样子;人员士气不振,鳌拜经战多年,率兵打仗经验丰富,不可能看的上那些兵马,所以鳌拜为首之说不成立;朝廷应当派出军队去把那支虚张声势的兵马拿下,从他们口中问出主使。”

“谁这么大胆子?”玄烨一拍桌子,“敢安排这么一出戏来欺君误国?到底想得到什么?”

——徐乾学。

纳兰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

——坐山观眼前虎斗,尽收后续渔翁之利。

纳兰没有说出那人的动机。

——想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士人之中的威望,想攀附党羽爬夺高位。

纳兰没有说出那人的目的。

“皇上,一个‘兵’字,不一定是武将在用,文臣也有翻弄风云的意志气。”纳兰对玄烨点到为止,“士人之弊,积存已久。”

玄烨安静地思忖了良久。

“纳兰,要是那支蒙古兵马明明与鳌拜无关,朕却要给鳌拜这条欲加之罪,你有什么看法?”

“臣只能说便宜了那个在幕后主谋一切的士人。他算准了自己搞出这些事情来,一切由鳌拜那块垫脚石担着,所以他在窃喜:喜自己没事,喜鳌拜活该,喜自己成全了天子。”

“朕放眼大局,认为这个亏鳌拜吃定了。”

“皇上应该想想,那个幕后之人为何能够调集那支兵马?以及那支兵马为什么愿意为他效力?还有,理藩院本应管理外务,为何当中无一人向皇上上报兵马之事,是否跟幕后之人做了什么交易?”

“看来你是想暗示朕,那个幕后之人的身份地位不低。”

“文官,略通军事,与鳌拜不和,且在大明和大清的文人圈子里面有一定份量的人,皇上应该心里有数是谁才对。”

“朕知道是谁了。“玄烨有所觉悟,”但是纳兰,你不能怪朕这次要放过他。“

纳兰道:“让鳌拜背负那个文官做的恶,合时局但不合理。”

“可是那个文官的把戏选对了时机呀!”玄烨心里似乎在偷笑,“朕,就是缺这么一个理由来让鳌拜罪加一等。”

“云辞格格跟我说过,”禹之鼎冲玄烨一吼,“皇上要除鳌拜可以,但不借用非正道之理据、光明正大地将鳌拜论罪,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作为。”

“天无二日,有鳌拜在,朕就算不得是大清江山唯一的主人,所以不管借什么外力、不管用什么手段,朕意已决,照行不误。”

“有些话皇上也许不想听,但臣还是要说。”

纳兰直言:“于佞臣,巧技除之,难免后顾之忧;于反臣,借力拔之,非能斩草除根。皇上要是按照原来的计划除鳌拜,亦可计日程功,如今却为了给鳌拜多添一条不实之罪、而故纵挑拨离间多方关系的文官,实为错行。”

玄烨呵笑一声,道:“纳兰,知道为什么八旗世子们都不愿跟你打交道吗?不是你性格不好、品格不佳,而是因为你是朕的人。他们够不上你的高度,自然排挤你。但是朕庆幸,自己这个孤家寡人竟然能够留得住像你这样的忠臣。”

“皇上曾对臣说,鳌拜有三十大罪。”纳兰客观道,“可是仔细想想,鳌拜的地位不是全靠自己的战功得来的吗?在臣看来,辅政跟专权的区别,就在于鳌拜是否把康熙皇帝放在眼里:专擅处事,事后相告,是为目中无君;位高而慎,行事而晓于君,是为尊君以礼。”

“朕——”

玄烨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了禹之鼎的唾弃之声:

“三十条大罪,真亏皇上罗列的出来。臣等是不是应当谢皇上:没有逼着臣等一起想别的罪名?”

“你给朕住口!”

“今日臣放肆不止一回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禹之鼎拿起侧桌上的一壶酒一饮,“臣没见过将鳌拜的三大奇功变成三十条大罪的皇帝。玄烨你,就是为了亲政而无所不用其极!”

“住口!”

“鳌拜的功绩:第一条,康熙朝,鳌拜并没有大规模征战,而是安抚前明余党投降,这是避免劳民伤财之功;第二条,鼓励开荒,调整税策,使的大清人丁兴旺,这是重农重民之功;第三条,荣光满身,未给瓜尔佳氏一族谋利益,未举荐系族之亲为官为妃,这是严于律己之功。”

“你是想为鳌拜立功德碑吗?”

玄烨双目圆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墙上一把抽出宝剑,直指禹之鼎。

曹寅赶紧为朋友求情道:“皇上,禹画师他连续作画五日未歇,心绪疯迷也不是不可能。理应立刻叫人带他回官舍去休息才是!”

“来人——”玄烨冲门外大喊一声,“给朕把禹之鼎带下去。曹寅你跟着去,直到进了官舍的房间为止。”

“是。”曹寅跟着两位官兵一起走出了书房。

*

玄烨交叉着双手,坐在位置上,摆出了:纳兰,现在又是只剩下你我君臣二人了的模样。

玄烨拿起禹之鼎喝了一半的酒壶往杯子里倒酒,“纳兰,你喝吗?”

纳兰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臣应当理解皇上的心情,所以陪着皇上喝。”

玄烨跟纳兰碰了一下杯子,猛灌一口,“朕高兴,朕越是生气就越是高兴,这样的状态,你懂吗?”

“懂。”纳兰把桌案上的画轴卷了起来,改铺了一张白纸。

“鳌拜之事,说白了是皇上个人成长路上的大事。臣想明白了,皇上只想体验一把真正意义上的成功,那就是把朝纲的说话权重归手中,而不在于整个擒贼的过程有多么惊天动地、以及处理逆贼的方式参杂过多少难分的黑白。“

“罢了,你别看朕一笑一怒、一酒一狂,”玄烨像是在闻成功的味道一般,张开双臂,感受着前方的空气,“朕的心里,笃定的很,有把握的很。怎么样?你能站在朕身边,能感受到吗?”

“能。”纳兰应的简洁有力。

“皇上的心情,比御驾亲征更汹涌澎湃。因为没有硝烟的擒拿鳌拜之战,那一幕幕成功的结果,已经在皇上脑中上演过无数次了。”

玄烨又灌了一口酒,笑问纳兰:“你这家伙,为什么不早点说这些朕爱听的话?”

纳兰把空酒壶挪到一边,“臣不是逢迎皇上,而是真切地与皇上有所共感,才出此言。”

“朕不能多留你,你回明珠身边去吧!”玄烨拍了拍纳兰的手背,“由此暂别,等朕亲政当日再见。”

纳兰真挚道:“今夜明灯,见骇浪与天浮;明夜明灯,观关塞与吴钩;后日明灯,臣与皇上同贺愿成之喜。”

“三夜明灯,三千新年宫灯,比不上你欠朕的那个——亲手雕刻的蜡烛。”【注1】

“明明是皇上千方百计‘要’,怎么变成了是臣‘欠’皇上的?”

玄烨笑而不语。

离开前,纳兰在白纸写下“徐乾学”三个字。

“表里不一;心思缜密;才非正用;欺君误国之嫌,臣指的是他——”

【注1】玄烨向纳兰要“雕刻的蜡烛”之事,见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