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2 / 2)

“皇上给我一个机会,不接白不接,我要进宫去见赫舍里皇后。”

“不是‘恩典’吗老爷?”

“这次事件当中,皇上何曾给过恩典?不过是纳兰父子自导自演了一场火灾、一例被告贪赃、一套砸石索党的连环计罢了。皇上是参与者和配合者,处理此事不过是要告诉包括鳌拜在内的群臣:江山是朕的,谁敢跟朕不过去、跟朕的人过不去,一旦证据确凿,朕就要谁好看,要谁长记性!”

“老爷一言惊醒梦中人啊。”

“即便如此,现在的我也是明珠的大公子的上司,皇上身边的侍卫和陪臣都是归我管的。”

“妾身明白了,皇上要擒拿鳌拜,离不开老爷您的出力。”

“皇上要利用身边的人的力量来做成一件大事,就不得不承认我的存在。除鳌拜,光有明珠一个人怎么够?还是要有我啊!所以皇上能不对我有所迁就吗?这就是皇上没对我做大处置的原因。”

*

“庄周梦蝶”字画店中,周之捷周老板客客气气地请了纳兰公子上座。

容若道:“我自觉得近来的鉴画技巧提升了许多,大抵是——”他把话峰一转,把原本想说的“独处磨时,对画问借”八个字换成了“把精力都消磨在那里去了都缘故。”

周老板上茶道:“明珠大人为公子搜罗到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公子真迹看多了,自然可以火眼辨伪。”

“意趣所在,真假倒是无所谓。只是神思过多,不知是好是坏?”

“小的以为,公子边瞧边想,却也还好,喜可赞,劣可叹;就怕公子钻进了自己的画里,走不出来了。”

“会吗?”

“公子是性情中人,难保不会。也不是没有止损的办法,只要公子乐意,将作画的时间换成别的消遣,不也挺好吗?”

“比如说?”

“公子这么一问,小的倒是不会答了。像是我们百姓,年关之际自然都是忙活一些:盘存除旧、置办年货、内外打扫、挂灯贴福、入庙烧香之类的事情,一家子一起进进出出、唠唠嗑嗑,不亦说乎。放到明府——”

周老板双手抱拳一向,道:“那些事不都是交给下人们去做的吗?甚至连收贺年礼这样的‘活计’,也是有别的。我们老百姓是寻纳一份好意头和礼尚往来,高官们却是走人情和打点关系,各有千秋,不可说啊!”

“唔。”

“公子多来小的这里也无妨,小的这里虽不是全京师最顶好的地方,但也不缺文人雅客和江湖奇士,公子好交友,没准什么时候就遇见了知交、能够一抒心绪呢?”

“承你吉言。”

容若坐着等待周老板去拿古画,今日店铺人少,他想是因为自己来的早了。

正拿起了一颗未剥的松子来看,他就听见了从门外而来的一句声:“公子这趟出来?是想看画还是品画?”

“鉴画。”容若回头笑道,“顺便学学民间吃松子的方法。”

果然,上前而来的女子,如声音所辨,正是沈宛。

“这倒是奇了,在纳兰家剥松子,难道不是:先用嘴咬松那炒过的带了条小裂缝的壳儿,再用铁片把壳儿撬开吗?”

“纳兰家的松子是开了半边壳的,像剥花生一样好剥,用拇指的指甲就行。你说,这颗独具一格的、未开口的松子要怎么吃?”

“公子觉得当众吃没开口的松子有伤大雅吗?”

“我没有。”

容若把那颗唯一的、不见炒后裂缝的松子放回了盘侧。

他这个动作,像是对与众不同之物做了区分,又像是有着许多对那颗刻意挑出之物的无奈,叫沈宛觉得自己伤了他。

“公子别等了,一起去登楼。”

“可是画还没有——”

“周老板是商人,商人晓得客人半途而走的意思,不是不想等而是有别的事要忙,所以他不会怪你不打招呼而走。”

“我从小学到的礼数不是这样的。”

“你不信我?”

“信,我跟你走。”

沈宛忽然觉得:

纳兰公子是个纯粹起来很纯粹、聪慧起来很聪慧的人。

他对凡事都有自己的判断,一旦猜透了对方的心思,就绝不多说多问,只会选择最佳的方式来行动。

跟你走。

(公子说他愿意跟我走。)

这三个字,更像是一种飞鸟出笼后的放开和洒脱。

——真不知道公子在家中经历了什么?

——才会答应的这么快,付诸行动的这么快。

*

来到一处高楼,容若抬头仰望。

最直观的感觉,就是:端方如盒,角悬铃钟。七层而立,攀顶触云。

“冬来每次在空旷的地方抬头望天,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雪。皇上笑我道:‘纳兰你是小孩子吗?赏雪又不是赏花,一脸孩子气的模样盯着掌心的白绒看,真叫朕笑话。’我说我是,我喜欢雪不择时空,任性自如,一旦下了,就纷纷扬扬。”

“公子真不怕自己冻坏了?冻化了?”

“小孩子哪里会怕冻,很能跑,也很能由着性子来。”

容若步步往上走,脚踩踏在古朴的楼梯上。

高楼内,是折逆的光和影,放慢速度,却是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周边,有着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匠人留下的木雕和漆塑,斑驳零落,模样却还在,仿佛在诉说着段段不属于大清的往事。

他忽然停在楼梯的半途中,推开了旁侧的,已经尘封了时光的方形窗叶。

他看向的,是皇宫的方位,怎么就想起皇上了呢?

玄烨那家伙,自负、霸气、满腔热血。

自己作为陪臣走到他身边的第一天,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朕是天下第一明君,所以朕要的是天下第一贤臣。”

玄烨的那份执着和不容置否的帝王范,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决心辅佐他。不,说“辅佐”还尚早,彼此的关系,只能算作是“同心”。

——从同心到协力,此中跨越了多少年,皇上你还记得吗?

——了解纳兰的人是皇上,了解皇上的人是纳兰,这个事实没有变过。

“公子,你怎么不走了?”

“不必走到高楼的顶层,就站在这里,这个角度,宛卿你看——”

容若指向方窗外。

当怜取,云水天地,一片皑皑难摹难合。

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注1】

“宛卿,你知道寻常百姓家团圆、一家子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吗?”

“公子,到楼顶说吧!这里太暗了,我想看见澄澈的天色下面的你。”

“我呀……坐在回廊下面的栏轩上,背靠着漆红色的柱子,问自己:雪先停?还是阿玛和额娘先回?然后我把利是拿给我的弟弟揆叙和揆方,我问他俩:‘要不要跟长兄一起……’然后,俩他异口同声地反问我:‘有我们在,长兄你也很寂寞吗?’我叫嬷嬷带他们回别所去。我自己走向书房,铺陈纸笔,落墨成画,落墨成词。”

“把既成的画作、词作焚尽,焚进我的纳兰香里,只当自己没画过、也没写过。天明之后,我经过堆放了无尽数的礼物的厅堂,去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阿玛和额娘请早安,我带着如既往的笑容,说自己准备好了,可以随阿玛和额娘一同进宫去给太皇太后贺年了。阿玛问我画作和词作都完成没有、写好没有?我说阿玛放心,儿都画好了、写好了。”

“可是宛卿……带着复杂离合的心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出的作品,哪里是落墨,分明是落寞。”

“公子……”

“幸好是白天,不然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先惧佳节,卷上泼墨。”

“是,沈宛明白。”

“所以皇上叫我代拟‘岁末把笔’的时候,我答应了。我甚至想,因此犯下杀头大罪有什么所谓?为皇上、为大清、为天下人写新年贺词有何不可?那也比年年除夕、独自在家里没有盼头地作画和写词强啊!”

“公子,你这是真心话?”

“嗯,一句在父母和在皇上面前,都说不得的真心话。”

高楼之顶,寒风呼啸。

极目远眺,可见接天一色的云烟。

容若扶着栏杆,悬着一颗空落落的心,都说出来了,都告诉了宛卿了,但是宛卿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她能改变什么?

——能够改变我这种越近年关,就越怕旧景循环的状态吗?

【注1】后半句,出自纳兰性德《采桑子,塞上咏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