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林神色坚定地说道:“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保留。”
长孙霖缓缓说道:“还记得我们在太行山初初相识的时候吗?那时候我问你,你去长安城做什么?你说是为了继承你爹易学士的遗志,考取功名,为国分忧。那不是你的心里话吧?”
易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事情有必要瞒着长孙霖了,耸肩道:“当然不是。你知道吗,我虽然从小博览群书,但却不喜欢儒家说教那一套大道理,反而喜欢看各种残书杂学,所以易老头总是骂我不务正业,对我失望透顶,觉得我难成大器。易老头越是训斥我,我就越喜欢和他对着干。虽然他曾经是翰林院的大学士,训人的话一套一套的,但我读书也不少,讲道理谁怕谁,大不了争论个面红耳赤。当然,练武我也不行,我从小身体就不好,练起武来稍有不慎就要大病一场,因为这事,我没少被旁人诟病。就连那些上岛拜访的江湖人士也在背后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气得我狠狠地将他们作弄了一番。我母亲虽然我表面不说,其实心里还是感到失望。我总是达不到别人心中对我的期望。直到我十五岁那年东极岛来了一个人,他说他不是来拜访易夏庄的,他是专程来找我的。这个人就是我的老师,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位纵横家。”
长孙霖惊讶地打断道:“纵横家?!”
易林继续说道:“你先听我说完。对我来说,他是什么家无所谓,重点是他是当时为止唯一一个很看得起我,而且教会我很多东西的人,所以我对他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后来他离岛而去,离开前嘱托我要匡扶大唐。这就是我去长安城的原因。我有经纬之才,要行纵横之道,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长孙霖忽然冷笑一声,有些不屑地道:“考取功名,匡扶大唐,践行纵横之道,这是你真心想要做的事情吗?还是仅仅因为你对老师的报恩罢了。”
易林没想到长孙霖竟然激动地出言反驳,无奈苦笑一声,追问道:“那请问长孙将军,统率御林军,效忠大唐,是你真心想做的事情吗?还是仅仅因为你对家族的责任?”
面对易林的追问,长孙霖泄了口气,感慨道:“是啊,人生在世,本就有很多身不由己。”
易林忽然眼神坚毅地望向长孙霖,笃定地说道:“其实很多事情是分不清所以然的。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可以选择抛开那些感恩与责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可以为了……为了珍惜眼前而抛开所有的身不由己。长孙将军想知道现在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长孙霖避开易林炙热的目光,摇头道:“我不想听。”
易林锲而不舍地道:“我偏要说。在此之前,除了践行纵横之道,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云游四方,然后寻找一本叫《航海图志》的书,出海远行,去世界的尽头。”
长孙霖疑惑道:“那你现在想做的事情呢?”
易林忽然咧嘴一笑道:“你不是不想听吗?”
长孙霖扭过头去,嗔哼道:“不说算了。”
易林望向天空,缓缓道:“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是陪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易林长舒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轻松了下来。他就是要告诉长孙霖,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情。
看着长孙霖内心纠结、魂不守舍的可怜模样,易林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她吃了那么多苦,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才接过御林军的帅印,她身上背负着整个长孙家族的荣誉,不可能轻易放下。易林耸肩潇洒一笑道:“放心吧,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明年开春,我陪你回长安城。对我来说,有这一段回忆足矣,将来不敢奢求。”
长孙霖长长叹息,低声细语道:“若御林军能凯旋而归,我便向皇上请辞,将来与君携手江湖,走遍天涯海角,看遍名山大川。”
听到长孙霖的心意,易林突然觉得心情开朗,龇牙咧嘴道:“那我们一言为定。我们可以去茗剑山庄找我母亲,她若是见了你一定会很喜欢的。她肯定会夸我长这么大总算做了件正确的事情。然后,我们再去寻找我做梦都想要的《航海图志》,出海远行,觅瀛蓬仙岛,世外之地,一直到世界的尽头。再往后,要是不想浪迹天涯了,还可以回东极岛重建易夏庄,看日升日落,潮涨潮退。易夏庄要啥没啥,但风景却是一流。”
易林兴高采烈,侃侃而谈,似乎那自由自在、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就在眼前。
长孙霖脸一红,淡淡一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可没答应你去见伯母。”
易林嘻嘻笑道:“我母亲很有趣的,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长孙霖娇羞得根本不敢正视易林,指着天空中鹅毛般的大雪,道:“看,下雪了。好大的雪!”
这一天,西州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也就是在初雪的安西都护府中,易林一咬牙,抱着豁出去心态,冒着有可能被一刀砍死的风险,鼓起勇气第一次牵起了长孙霖的手。
雪花渐渐飘满安西都护府的庭院,白茫茫的一片,就连院子里的那几棵巨大的西府海棠也都染白了。
冬天的西州宁静祥和。易林和长孙霖最喜欢以商议军事为名,在都护府庭院的内堂架起炭炉,煮茶赏雪。易林心情绝佳,偶尔吟诗几句,长孙霖拍手叫好,其乐融融。
御林军的几位副将一开始还有所怨言,说商议军机要事怎么不叫上他们,后来长孙霖叫上他们之后,就光坐在内堂里喝茶说笑,大冬天的哪里有什么军机要事可商议。于是众人后知后觉,是自己不识趣,打扰了将军与参军的闲情雅致。
绒绒雪花漫空飘飞,落在枝叶上,落在屋顶上,落在庭院中,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可以全身心的放空。有时候,易林和长孙霖煮了许久的茶,便想要活动一下筋骨,于是并肩缓缓走过长长的廊道,一起打着一把淡绿色的油纸伞,踏过花园的一片雪地,走上微斜的小山坡,到山坡顶上的小亭子去赏雪。内堂观雪和高亭赏雪是完全不一样的意境,易林和长孙霖并肩站在亭子里,看着来时在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脚印,慢慢被新落下来的雪花覆盖,两人会意一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在这以前,长孙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如此的简单美好,惬意祥和。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短短的几个月,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安西都护府庭院里的西府海棠开满了一树的花。蓝白色的海棠花,风吹花落,犹如漫天飞雪,美不胜收。
易林看着庭前的飘飞的海棠花瓣,接着抬头望向空中的蓝天白云,整个人都变得舒坦佛系起来。易林慵懒地舒了口气,感慨道:“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人生如斯,足矣。”
长孙霖靠在易林肩膀上,淡淡一笑道:“这海棠花开得真好看。若是时间静止此刻,那该多好。”
易林知道长孙霖内心矛盾,安慰道:“霖儿无需苦恼,等冰雪完全融化,我们便取道蜀地,绕过阳关和玉门关回长安城。”
长孙霖默默地看着易林,欲言又止,最后淡淡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在等易林再次劝她,劝她留在西州,劝她珍惜眼前的美好。然而,易林为了不让她纠结为难,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言相劝。易林心里清楚,若是此刻他劝长孙霖留在西州自立,她一定会答应,但她始终是肩负着长孙家族的使命,以后想起来难免还是会受到内心矛盾的煎熬。易林不愿看着她在将来内心痛苦,所以便一心想着要帮她了却御林军被困西州的事情,等御林军凯旋而归,她也就可以放下家族使命,与自己红尘作伴,浪迹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