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琛还记得刚从医院醒来的时候。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一片黑,他躺在行刑床上,闭了眼,闻着空气里过往死刑犯留恋人间的绝望味道,昏沉中安然赴死。
像是睡了一觉。关琛在医院醒来,遗憾发觉自己没能死成。
他不认为是自己身体奇异,免疫了药物,所以被拿去做了研究。
第一反应,这是条子耍了个花招,只为逼他招供,咬出老大。
险些死过一遍的人,对生会更加眷恋。类似的手段关琛也用过,先给予濒死体验,突破心防,再提供虚假的人间温暖,唤起求生本能,最后重新谈判。
只不过同样的招数施展在关琛身上,他的心里没有侥幸,只有不爽明明做好了死掉的准备,却偏要先耍你一遍。如果条子以为让他假死一次就能贪恋生命、怨恨老大,那就太小看他了。
关琛决定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巴不得谈判破裂,能真正死去。
他重新闭上眼,喘气,只觉得浑身虚弱得不行,不知身体曾被打进什么东西。反感这种无力。关琛握了握拳,试图判断此时仍留有几分力。稍一挪手,没感受到预料中冰凉手铐的束缚。动动四肢,惊讶发现自己手脚腕竟没有被锁。这是什么意思?不怕他逃跑?关琛猛睁开眼,转头环视病房,没有看守的条子,也没有明显的监控。病房门大大方方地敞开,走廊上正常喧嚣,人来人往着一些着装普通的男女老少。
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或许,是老大履行了承诺,动了手脚,把他弄了出来?
关琛精神一震,临死前告别世界、告别过往而泄出的那口心气,一瞬间被他提了回去。
不不……这可能也是陷阱。关琛提防着,开始全力思索怎么逃离此地。
病房是单人病房,只他一人,窗外天空飘着白云,不见其他,判断不出楼层。病床的床单料子摸起来是高密度棉布,撕扯制成逃生绳,能轻易承受一个成年人的体重。就算长度不够他逃到底层,下降到其他楼层,逃脱也能相对容易。只不过窗边的沙发和地上,堆砌着一些果篮和鲜花,其中或许藏有微型的监控摄像,得小心。
护士走进门,毫无防备地靠了过来,准备给关琛打针。
假寐的关琛担心药的成分令他昏睡,于是等护士一转过身,打算悄悄拔掉针头。
然而,当他低头,却看见自己病服衣袖里长着一只孱弱、精瘦、干净、没有老茧也没有细密伤痕的手。
不是记住中自己的手。
关琛为之茫然。
……
“停。”
田导从屏幕后面站起来,挠挠脖子,欲言又止。
“我茫然了。”关琛盘腿坐在病床上,一只手肘撑着膝盖,手背托着下巴,显得自己很理直气壮。
剧组众人一片哗然,彼此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
“进步太大了!”
“今天竟然没有把锅甩到其他部门的头上……不容易啊!”
“只不过琛哥这个语气有点不妙哦,听起来像在埋怨田导。”
“……”
关琛观察着田导的表情。
他的这句我茫然了,可不是类似我无语了的抱怨。昨天他可是在耳机里听得清楚,田导想要看到杀手丁午的茫然,所以才无限。
虽然这解开了关琛对田导专业能力的误解,但也让关琛觉得田导为人幼稚,有着文艺中年和知识分子特有的拧巴,喜欢浪费大家的时间,嘴硬得就像试镜时完成不了布置给他的作业,所以偷偷摸摸准备了个文不对题的红孩儿大战儿大战黑猫神探奇怪剧本,永远口是心非,永远有话不直说。
关琛心想,想要他演什么,直说不就好了?
之前没有想过演杀手丁午的茫然,是因为关琛认为丁午失忆后只留下本能,身体失去了意识的约束,宛如一只脱缰的野兽,行动先于反应,像是重启一台机器,大脑不自觉地开始记录眼前的一切信息,大量的信息涌入,可能都来不及产生茫然这种情绪。
但田导为了看到杀手丁午的茫然,不惜耗费一整天,甚至大有继续折腾下去的架势。所以关琛不得不对症下药,调整策略。
那半个月的,关琛只在霍利这里学到了三节课。
第一节课,是演员忌讳直接演情绪。情绪在表演中是存在的,但它是角色的行动制造出冲突的时候产生的,是行动的副产品。
所以关琛不会直接演茫然这个情绪。茫然失措、双眼失焦、行为迟钝……这些显而易见让观众觉得你是在茫然的动作。这是阶段一的技法,对于追求阶段三“返璞归真境”的关琛来说,是一种低级又偷懒的演法。
第二节课:演员表演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做出一连串选择的过程。
和开心、悲伤、愤怒一样,茫然有一千种茫然的表现形式。演出其中的一种,等于是做了一个选择。
这些选择,应该以角色为中心,分析规定情景,结合演员自身对人性的理解、对角色的理解以及影片整体的艺术风格,然后在千百种选择里,找出符合角色的那一条行动链。
关琛昨晚窃听结束之后,把视频交给侧拍师后,就回到了房间,开始思索,杀手的茫然是什么样的。
杀手是个常年和计划、以及意外打交道的职业。跟所有人一样,杀手的生命也只有一次,除非万不得已,没有哪个杀手会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强行执行任务。
即便遇到了意外,也要冷静下来,不把弱点展示给敌人。
茫然,就等于宣告自己束手无策,原地等死。
所以杀手的茫然,是弱点,是刺猬的肚皮,是野兽的伤口,是要层层保护起来,不能轻易示人的。
今天拍摄的戏份,内容和昨天一样。关琛饰演的杀手丁午,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而项均饰演的废材,在偷了杀手的身份,没心没肺地花光了钱包里的钱之后,悄悄溜进了病房,想要归还衣服和钱包。结果被假寐的丁午一把抓住手腕,差点吓尿,当时就要跪地求饶。但丁午望着天花板问废材:我是谁?废材不明所以。丁午开始机械地转述医生告知他的话,说自己叫方立仁,在澡堂摔到了后脑,暂时性失忆,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连自己是什么人,家有几口人都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丁午问废材。
昨天关琛演的丁午,宛如一张白纸,语气没什么倾向。
今天的丁午,在问废材话的时候,语气是希翼的,似在向好心人索要一个答案,但他的眼神却狠狠剐着废材,肢体更是比昨天多了一层戒备。宛如即将前扑的毒蛇,也像蓄力已久的野兽。稍有不对劲,就会暴起反击。
但演完之后,田导似乎依然不怎么满意。
“我茫然了,也焦虑了。”关琛对田导强调。
“何止你茫然焦虑,我也茫……”田导以为关琛在撒娇,在抱怨,但他喃喃着“茫然”和“焦虑”,感觉这两个词怎么那么熟悉。田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头疼地捂住了额头。几秒之后,对大家宣布:“休息十分钟!”
片场众人散开去休息,哪怕今天的拍摄才刚开始没一会儿。
田导把副导、摄像、编剧叫到了一起,皱着眉头在问他们些什么。而那些人纷纷摇头。田导无力地摸了摸额头,踌躇片刻,然后慢慢走向躺在病床上休息的关琛。
剧组人员默契地把空间让给了导演和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