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的故事作为顶级项目,其组成的幕后团队各个都是业内顶尖的。
尤其是武术指导团队,拿过十几座金牛奖的最佳动作设计,在国际上也颇负盛名,从他们这一支出师的学徒,开枝散叶,遍布多个国家。如果不是和张景生有交情在,不然未必请得动对方。
过了冬至,北方陆续有地区开始下雪,水面开始结冰。
剧组经费充足不差钱,把动作训练场地定在了气候适宜的琼省,因此不必担心天冷导致训练效率降低。有动作戏份的演员不多,两个正派,两个反派,一共四人,所以也没费多少钱。
陈导也跟来了琼省,平时就住酒店。白天跟着武术指导讨论动作设计,晚上跟主创一起讨论动作戏份怎么拍效果最好。
“袁师父,你来看看这个。”陈导打开电脑里的一段视频,请身边的武指来看。
袁师父看过去,发现视频场景是在一个铺着地毯的房间,看装修,很像酒店。
“仓库戏部分。本来张家驹只要跟吴泽比枪就行,比武是跟吴泽的同伙,但是编剧看完这个,说试试看能不能让吴泽跟张家驹又比枪,又比武,然后吴泽全方位地打败张家驹,张家驹心气会更受挫败。”陈导说完,点开了视频的播放键。
视频是个试镜片段。
张景生和一个戴半张红色面具的人演仓库戏。
视频跳过了前面的部分,直接来到两个人比射击的环节。
张景生的持枪姿势很标准,练得很好,这并不意外。让袁师父意外的是,红面具的持枪姿势竟然也不赖。
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更好。
拔枪,瞄准,右手持枪,左手下托,三点一线,右手三分力,左手七分力。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又松又紧的状态。
红面具手里虽然拿着的是矿泉水瓶,但在“枪口”停顿的一刹那,扣动扳机。
更绝的是,“开枪”之后,竟然连后坐力扬起的“枪口”和身体的反应都模拟出来了。
这是玩过真枪的。袁师父一瞬间作出了判断,而且还很熟悉。
“这谁?”袁师父以为陈导让他看的就是这个。
但视频里还没完。陈导说:“再看下去。”
里面,张景生面色灰败地跪倒在地,红面具俯视着他,先是兴奋地深呼吸一口气,浑身颤栗地跟吃了粉一样,而后眼睛里那些躁动的兴奋,慢慢消散,最终空虚地看了眼张景生,准备走了。
但在这时,张景生突然从地上窜起来,扑向红面具。
跟约好了一样,红面具瞬间矮身,抓住张景生的胳膊,来了个过肩摔。铺着地毯的地面,沉闷地“嘭”了一下。
红面具摔完了张景生,仍没放手,开始了其他动作。
袁师父顿时眯起了眼。
等看完红面具对张景生完成了十字固之后,袁师父像是品尝完一道辣菜,不断吸着冷气。
陈导看着视频,心里却又飘向了不知道哪里。
拍电影从来没有哪个角色是非哪个演员不可,但那种妥协,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搞艺术的人,对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总是深信不疑。
他经常会想起关琛,想起关琛戴上面具的疯狂,以及疯狂背后的冷静。有时候想电影想得累了,不知不觉睡着,梦里出现吴泽持枪将他们一伙人劫持,摘下面具,露出的就是关琛的脸。醒来后陈导往往怅然若失,宛如失恋。
编剧们更狠,修改剧本遇到瓶颈了,就翻出这段试镜找感觉,想着如果是关琛,他会怎么演,会用什么语气,如此一来,吴泽就像活过来了一样,灵感就像泉水一样汩汩涌出来。
“这是谁?吴泽怎么没用这个人?”袁师父半玩笑半认真地询问,“不会是身上有案底,最后进去了吧?”
陈导长叹一声像缅怀着凌空而去的人,“先别管那个,”他挥了挥手,指着视频问,“这段打斗能不能用到电影里进去?”
“很难。”袁师父想也没想地直接摇头。
“为什么?”陈导有些惊讶。他查过资料,十字固并非什么特别难的动作。在擂台上难以达成,但在电影里还不简单?
“是风格不对?”陈导问。
袁师父想了想,说:“这段动作,真正出彩的不是十字固,而是这个人。”
陈导没懂。
袁师父那过鼠标,拉到十字固开始之前。
张景生冲过来,红面具矮身,过肩摔,抓住张景生的胳膊就要倒向地面……
“咔。”袁师父点了暂停。“看这里。”
他指了指屏幕,更具体的位置,是指了指红面具的右手。
陈导仔细看了看,反复看了两遍,没懂。
袁师父只好讲解,说红面具用左手捏住了张景生手腕,另一只手却悄然攀上了张景生的手指,有个折的动作,但最后停住了,没折。
陈导眨眨眼,没想到还有这种细节。
没等他感慨,袁师父就说:“这里只是第一个。”
“第一个?”陈导愕然,“后面还有?”
袁师父不说话,继续播放。
红面具抓着张景生的胳膊躺到了地面。十字固需要用双腿固定住拉在怀里敌人的胳膊,以腹部为支点,利用杠杆原理进行破坏。红面具的动作十分流利,张景生还没缓过神来,十字固就要完成了。
“咔。”再次暂停。
袁师父指着红面具的腿,说红面具在伸出脚的时候,相当隐晦地有个踢向张景生喉咙的势头,但停住了,没踢。
“这是第二个,后面还有。”袁师父继续往后翻。
陈导已经呆住了。
第三个地方,是红面具完成十字固之后,也没彻底放松。他那条靠近张景生嘴巴的小腿,紧紧绷着,他的目光冷冽地盯着张景生的嘴巴,仿佛只要张景生有咬人逃脱的打算,他马上就会折断张景生的胳膊。
一般人在擂台上打拳,哪会堤防这种明显犯规的破解方法。
红面具看似干脆利落地完成了一个十字固,却有三个细节证明了,这人下手黑得不行,完全不是擂台出身的练家子。
“这身手加眼神,说他是吴泽的原型我都信。”袁师父笑着问说,“你们哪找来的这人?”
陈导抱着头,心碎般说不出话来。
袁师父大概猜到点什么了,摇摇头,回答起了陈导最初的问题:“黄伦没基本功,身体条件也不算特别好。要练出这种感觉,十天绝对是不够的。只能让他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熟悉,最后分开来拍,后期再剪到一起。只不过这样最后会碎一点,没视频里这种行云流水。”
用好剪辑,普通人也能变成格斗高手。但是在动作片里,这只是一种取巧的偷懒方式。
“剪辑太碎,会影响其他部分的打斗风格。”陈导摇摇头,只好放弃让黄伦模仿关琛这种打法动作。
黄伦是走关系的那个演员。
说实话,水平很一般。
但陈导还是有职业素养的,就算再喜欢关琛,他也不会把对关琛求而不得的遗憾,转化成对黄伦的不满。
跟打牌一样,手里实实在在抓住的牌,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只顾着遗憾为什么没有某张牌,这样是绝对打不赢的。
而且黄伦知道自己是走关系进来的,乖巧得很,不搞事,让训练就训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跟张景生他们相处得也不错。
只能先记住关琛,以后有机会再跟他合作了。
陈导关掉电脑,召集主创,开始新一天的商讨。
……
……
“阿嚏!”关琛打了个喷嚏。
最近连续出了几天晴天,气温却在直线下降。
谢劲竹连忙从车上拿来棉袄,给关琛披上。
除开关琛是他师弟以外,关琛现在还是武术指导团队的核心成员,病倒了可不行。
关琛他们设计出来的格斗风格,谢劲竹以往拍片的时候也没见过,但多少感觉到是一种新尝试,他很支持。这种同门师兄弟一起奋战的感觉,对谢劲竹来说,简直迟到了十几年。就算最后尝试失败了,这个过程也很有意义。
“有谁在想我。”关琛吸了吸鼻子,把谢劲竹的衣服穿上。原本一套运动服就足以应付一切天气,现在不行了。
“应该是邢老师。”谢劲竹说,“你班级年终大戏不参加,他说是没关系,但心里很可惜的,想把你推荐给那些大公司。”
“算了。”关琛摇摇头,进了那些大公司,那些人肯让他一个演员突然跑去搞武术指导么?肯定不可能。所以关琛心里早就决定待在自己的工作室谢劲竹工作室,给自己工作。
至于那个班级年终大戏,则是邢焰表演班每年年末的项目。
圈内人开班授课,人脉就是其中一项产品。
每年的年底,邢焰都会让大家全班一起排一出戏,然后租下小剧场进行表演,那天会有观众,他也会邀请一些相熟的业内人士过来看,表现不错的学员,很有机会被看中签约。
关琛自从兼职了蔡家班武术指导团队之后,忙得很,就说他不参加。
于是班里其他学员的士气,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原本他们还担忧,以关琛的水平,男主角的头衔必然落在他身上,等到他一表演,只怕所有人视线都会被关琛夺去,其他人根本没有签约的机会。
邢焰虽然可惜,但拗不过关琛,只好随他去。
让关琛意外的是,小熊说她可能也不参加班级大戏了。
他以为小熊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水平,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小熊说,因为年底的兼职时薪高,她接了很多份工,所以没时间上课和排戏。她还说,明年的大戏她肯定会参加的,而且还是女主角!
关琛只好祝福小熊。
有时候他想,或许可以把小熊培养成武打明星,反正小熊的力气跟熊一样大,而且武打演员对演技的要求也没那么高。
自从接下黑蛟龙2的武指兼职,他已经初步研究过武打片。
关琛反省了自己之前设计的打法,发现真实是真实,但很容易把电影打到十五岁以下观众不得单独观看的分类里。而导演说,黑蛟龙这部偶像黑道片,很大一部分需要年龄在十五岁以下的观众,所以那些“能体现黑道残忍”的部分只能遗憾剔除。
他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回家后每天晚上都找来几部武打电影来看,发现演法的套路并不算难,“喂招”设计感明显,演员在肢体接触的时候,几乎都有个短暂的停滞。动作看似凌厉,杀伤性却普遍不够,即便被打出血了喘上两口气也能生龙活虎。
拍打法的动作片其实也有,体育题材的,但是都不算特别好看。
关琛没找到类似甄子丹电影或者谍影重重系列,那种兼顾了观赏性和真实性的动作设计。
于是关琛找出大量的格斗比赛,将其中的那些精彩动作挑出来,整理,第二天给蔡师父及其师兄看。他们则会进行筛选,挑出其中好看并且普通人练一练不难做到的动作,然后变形,组合,按照以往武打片的节奏,逐个取代。然后关琛再根据记忆,把风格往记忆里的经典上靠。
格斗的节奏是进攻或者防守,速攻或者反击,是拖延还是避战,每个回合都有相应的变化,可以说是一种战术布置。
而武打片的节奏,则跟戏剧一样,讲究的是铺垫,转折,结尾。它的对手是观众,主要目的是引导观众观看影片时心情的松和紧。
关琛跟着他们一点点设计出动作,然后跟着一起教给演员,跟他们解释的时候,不再是因为黑道如何如何,所以这个动作如何如何,而是讲,这个动作这个肢体语言,能体现角色的什么心理和性格。
关琛一边跟蔡师父的师兄学习拳术,一边跟他们进行动作设计,经过这么一遭,关琛感觉自己看剧本的时候,和塑造角色的时候,都可以站到更高的角度去分析了。
如果现在让他再去演警察的故事里的吴泽,他对那些不同顺序的犯罪,就会有不一样的理解和设计。
距离警察的故事试镜的日子,已经过去快半个多月了。说是让他等通知,但是什么通知也没有来。
谢劲竹虽然一直说,还有希望还有希望,但是等到黄进打来电话,转达了导演的遗憾,说吴泽那个角色已经有了人选,谢劲竹才终于认清了现实,看起来十分难过。
钱良义一脸憔悴地过来,说大过年了,这是在干什么。“周围那么多客户,马上就要经历人生最最幸福的日子,你在这里哭是怎么回事。要哭去厕所。”
谢劲竹戴着墨镜跑去厕所了。
临近年关,各行各业都变得忙碌起来。
年关将近的标志,除了红色变多,就是物价上涨。
蔡家班训练中心陆续有演员开始请假,他们也知道这段时间是捞钱的好时候。而剧组也清楚这点,就放行让他们去。
谢劲竹那开在婚庆街的工作室,也因为年底来了,迎来了业务的高峰期。尤其是钱经理很会动脑筋,除了婚庆,还肯接各公司年会的单子。因此工作室也变得繁忙起来。
钱良义招待完又一对顾客,才来问谢劲竹为什么哭。
关琛简单地把事情跟他说了一下。
“那真是缺德了。”钱良义人道主义地谴责了几句,其实不以为然。看到关琛表情一脸平静,问说:“你怎么不难过?这是你第一次试镜吧?”
谢劲竹第一次试镜落选的时候,躲在家里哭得像条虫子。
“事情还没结束。像水一样,我的朋友。”关琛最近动作片看得很多,学拳也只学精华,常常想着不要在这边搞个截拳道。
钱良义给关琛倒了一杯水。
关琛说:“大师兄说,已经内定了角色,结果还搞了什么狗屁海选,是要遭人恨的,所以绝对有人会出来搞他们。”
钱良义摇摇头:“他说错了。张景生的剧组,没人敢搞。”
“没人搞张景生,但可以搞那个什么内定的人。”
“都是关系户了,内定了,后台能不硬?”钱良义笑了,觉得关琛有些地方天真得跟小孩一样可笑。
“像这种包养关系的,拆后台不要太简单了。”关琛打了个哈欠,说:“只要让那个金主觉得,自己养的宠物三心二意,看上了别人,被别人玩了。那么失宠就是大概率事件了。”
钱良义渐渐不笑了,沉默良久:“……你是想让我去散布谣言?”
“轮不到你。”关琛疲懒地摆了摆手,“会有其他人去的。”
钱良义问是谁。
关琛没说。
但脑地里浮现的,是那天在厕所遇到的姓刘的经纪人。
……
……
魔都,艾都娱乐,地下停车场。
“……等到他们进组,拍点黄伦和女主角女配角的照片,买热搜,说他们正在热恋,举止亲昵什么的……这种通稿只会觉得是剧组自己买来炒作的。等到小奶狗失宠,事情就简单了……到时候再爆点黄伦的奋斗史,给剧组施施压,你在制作人那边及时跟进,差不多就可以替上去了……不说了,我去接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