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定风波 扶风琉璃 1812 字 2022-05-12

更深露寒,马蹄翻盏,茫茫官道上扬起细碎的雪花。

一列轻骑劈开夜色,在雪地里迅疾驰骋,轻骑最前面是抱着谢疏的嵇重,后面跟着他的亲兵,还有远远坠在最后的孟二郎。

孟二郎骑的是矮脚马,这马平日用来拉车运货,体力远比不上平王府的那些汗血宝马,跑了没多久便渐渐不支,孟二郎怕跟丢了谢疏,心急如焚,甩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

矮脚马仰头发出嘶鸣,总算追紧了些。

嵇重听到后面的动静,转头朝一名亲兵下令:“你去跟孟二郎换马。”

那名亲兵愣了一下,急忙拉住缰绳放慢马速,等孟二郎追上来后,对他说道:“世子让我跟你换马!”

孟二郎有些诧异。

亲兵道:“放心,我这匹马性子温顺,不会摔你。”

孟二郎感激地应了声“好”,在他下马后撑着马背一跃而起,直接跳到了那匹汗血马的背上,直起身后朝亲兵抱拳道了声“谢”,拉起缰绳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

亲兵被他惊到了,翻身跨上矮脚马,喃喃道:“单家一个仆人都这么身手了得,难怪当年单家军能令敌人闻风丧胆……”

有良驹助力,孟二郎终于追上嵇重,他策马跟在嵇重侧后方,见谢疏被抱得稳稳的,心弦微松,同时也对嵇重的细心和周到感到惊讶。

这位世子爷,倒不像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

马跑得快,嵇重身子离了马鞍,几乎腾空,谢疏被嵇重牢牢抱在怀里,未受到一丝颠簸,但他烧得不省人事,依旧难受得紧,眉心始终蹙着。

迷糊之际,意识沉入梦境。

梦里他也烧得厉害,昏沉地坐在马车里,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差点吐出来,他伸出苍白的手,紧紧抓住车窗,咬牙喊道:“三郎,弃车……”

下一刻,三郎掀开帘子冲进来,狰狞的脸被火光照得清晰,任谁看了都要吓得夜不能寐,但在谢疏眼里却分外乖顺温和。

车上没有御寒的衣物,三郎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袍,将谢疏紧紧裹住,之后抱着他出去,在马背上坐稳,提刀反手一挥,砍断连着马车的绳子。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追兵渐渐近了。

谢疏虚弱地靠在三郎胸前,气息滚烫:“快走!”

三郎不能说话,焦急地用下巴在他头顶碰了碰,随后拉紧缰绳狠踢马腹,拐进另一条山道。

山道崎岖,前路漫漫,夜也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谢疏费力地睁开眼,却被渐起的风雪迷了视线,他又将眼睛闭上,信任地靠在三郎身上。

“三郎……”半晌后,谢疏缓缓开口,“我身边,只剩你一个了。”

三郎将他抱紧,想说话却说不出,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嗬气声,他见谢疏再次开口,怕他呛风,急忙拉着衣袍将他头脸遮住。

谢疏便闷在黑暗中,出神片刻,继续说道:“我有时想,你刀法箭术样样精通,应该也是生在富贵人家,若你没有遭遇变故,会是怎样的光景,与我是敌是友。”

“兴许会是敌人吧……”谢疏轻轻笑了一声,“这世上聪慧之人都爱算计,那些人都不让我好过,你本也是个聪慧人。”

“可你毕竟傻了。”谢疏笑容淡下去,神色露出片刻茫然,“这是你的不幸,还是我的幸?”

三郎不知听懂几分,只将他又抱紧一些。

谢疏吃力地抬起手,隔着衣袍去抓他手臂:“我快要死了,三郎,你听我话,等我死了之后,你找个深山老林隐居,千万别出来。”

三郎听不得“死”字,胸口剧烈起伏,急得连连摇头。

谢疏眼眶微湿,轻声道:“听我的,你好好活着,别犯傻。”

三郎用力催马,身下的马几乎飞起来,遮在谢疏脸上的衣袍被风掀开一角,无穷无尽的茫茫夜色闯入眼帘。

天大地大,根本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可谢疏靠在三郎身上,却只觉得安心,他微微偏头避开风雪,半边脸贴在三郎胸口,意识渐渐模糊。

马蹄声疾,嵇重看着怀中不断呓语的谢疏,低头凑近,却什么都未听清,他抱着谢疏的手收紧力道,谢疏并未挣扎,甚至偏头将脸贴在他胸口,呈现出依赖的姿态。

嵇重气息乱了,忙抬头目视前方。

洛阳城已近在眼前,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抵达城门口。

此时已是深夜,城门紧闭,城楼上举着火把的士兵来回穿梭,听见马蹄声,上面很快有人奔跑起来,小将立刻下令,成排的利箭“唰唰”探出头,密集的箭簇在火光着泛出森冷的幽光。

气氛有些反常地凝重。

嵇重勒停马,抬眼看去。

一名士兵朝下方高声喊话:“什么人?为何要三更半夜擅闯城门?”

嵇重并未开口,跟在他身侧的亲兵抬起头喊:“平王世子有急事要入城,还请行个方便!”

城楼上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很快吊下来一只篮子,嵇重解开腰牌递给亲兵,亲兵策马上前,将腰牌放进篮筐,上面验明身份,又将腰牌送下来。

没多久,城门缓缓打开,城楼下亮起两排火把,守城的小将带着人飞奔而下,分列两侧跪地相迎。

嵇重策马入城,小将悄悄抬眼,注意到他身前抱着个人,姿态亲密,惊愕得目光直了。

嵇重瞥过来,半张脸在明灭的火光中泛着寒光,眼神肃杀。

小将吓得急忙低头,后心渗出一层冷汗。

嵇重勒停马,忽然开口:“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将磕磕巴巴道:“有、有流民造反,一路攻到旋门关,已经威胁到洛阳的安危,皇上连夜下旨布防,西城门这边也加派了兵力,叫我们昼夜巡逻。”

嵇重神色未动,也未有任何表示,只轻扯缰绳,带着人纵马离开。

小将战战兢兢听着马蹄声,许久才重新抬头,直到几个轻骑融入夜色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缓缓松口气,抬手擦去额头汗珠。

旁边的士兵好奇问道:“坐在世子马上的,是什么人?”

小将扭头瞪他:“闭嘴!这是你能问的?是你该问的?不要命了?”

士兵顿时缩着脖子噤声。

小将来回踱步思忖片刻,叫了个小兵过来,吩咐道:“快去宫里传信,就说平王世子进了洛阳城!”

没多久,消息便送达皇帝耳中。

此时皇宫里依旧灯火通明,皇帝精神不济,却还是坚持坐在御案前,面覆寒霜地翻看不久前才送来的急报,沉声骂道:“朝廷每年军饷无数,就养了这么群酒囊饭袋的废物!连两万流民都镇压不住,还怎么去打北戎!”

急报摔飞出去,差点砸中跪在御案前的小太监,皇帝这才想起还有个秉报消息的,抬眼看过去:“你刚才说什么?谁来洛阳了?”

小太监道:“是平王世子,一刻钟前从西城门进来的。”

皇帝眼前一亮:“哦?这么说,他是直接从长安过来的?平王府那些兵马他也带过来了?”

小太监愣了愣,低下头:“奴婢不知。”

立在旁边的掌印太监潘贵细声斥道:“没用的东西,不知道问清楚了再来秉报?”

小太监脸色白了,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帝却没心情计较,急急开口道:“传朕口谕,宣平王世子即刻进宫,朕亲自问问他。”

潘贵躬身应是,脚步极轻地退出去,到了门外腰肝直起来,奴颜婢膝的模样被倨傲取代。

他朝旁边招了招手,将心腹太监叫到跟前,那太监躬身低头,却又要垫起脚跟抻着脖子将耳朵凑近,扭曲的姿势显得颇为吃力。

潘贵垂眼看了他片刻,露出满意的神色,轻声道:“去宣平王世子。”

同时微微抬手,拢在袖中做了个只有二人才懂的手势。

心腹太监心领神会,躬身离开,装模作样转了一圈,算着时辰回来。

潘贵抬眼看看漆黑的夜,敛了神色走进御书房,弯腰屈膝到皇帝跟前:“禀奏陛下,平王世子说没带兵,只从洛阳路过,就不进宫面圣了。”

这话实在太猖狂,换作别人能治个杀头的罪,然而皇帝听后却只皱了皱眉,叹息着摆手道:“罢了罢了,随他吧。”

皇帝放下奏折:“潘贵,给朕拟个旨,派韩清出旋门关,务必尽快镇压流民。”

潘贵应了一声,很快将圣旨拟好,交由皇帝过目后送出去。

皇帝望向门外,沉声道:“韩清领兵是有些能耐的,这一仗下来……”

潘贵明白他在说什么,韩清是太子的舅舅,皇帝如今正忌惮太子,恨不得剪断太子所有羽翼,可这次流民起事,朝廷接连派了两拨人马过去都未能平定,皇帝迫不得已只能让韩清上阵,总归有些不甘心。

潘贵低声拍马:“皇上英明,此仗若胜了,其一可以解决战乱,安抚百姓,其二彰显皇上心胸,安稳朝堂。此仗若败了,那是韩将军领军不力……”

正好有借口拿捏他,处置他,让太子再无人可依靠。

皇帝想了想,神色放松下来,抬手朝他点了点,笑骂道:“你这老东西,弯弯肠子不少。”

潘贵谄笑着将背又压低一些,做足卑微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