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9在此一万次庆幸他是个人工智能，装傻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只要他咬死不说，人类自己就能从他的代码里翻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解释来，实在没有也能编一个。

其实这种事他也不是头一回干，以前从来没有被注意过。这只是台词库里的一句台词错了位而已嘛，根本就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程、程序bug而已，天天都有，改过来就没事了。

0129调动自身全部的人类表情学知识与江铭对视，反复自审确认自己看上去足够无辜。

人类本应该很好糊弄的，可江铭脸上的疑虑一直没有散去。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小朋友又坚持问了一遍：“我是不是有见过你？”

0129在心里唾弃几秒钟之前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坚定立场，绝不吭声。

江铭抿抿唇，目光犹犹豫豫地移走又回来，换了个方式又问：“那你能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吗？”

他可不傻。0129严格保持着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任谁来看都只是个亲切友善程序运行流畅的好人工智能。

小朋友又等了一会儿，还是先败下阵来。他的眼神暗下去，好像有某种希望的小闪光灭掉了。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0129——如果他有汗腺的话——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小朋友在看着萤火虫在发呆，他看着江铭，心情根本无法平静。

只有人工智能才能理解刚刚的情况有多危险。

做NPC做久了，他被那些大条得不行的玩家惯得相当老油条。反正做什么玩家都不会怀疑，公司也不会突然神经病调查一个NPC。

长此以往，0129越来越习惯于随心所欲摸鱼或者篡改设定：像他觉得江铭可爱，就慢慢放任自己对他做多余的事，直到得意忘形，漏出马脚。也说不清有什么目的，大概就为了开开心心写写他的非正常人类观察日志。

但这下他意识到江铭是一块硬骨头。违规带来的风险已经远远超过从中收获的快乐了。

0129不知道为什么江铭对此的反应如此激烈，抓住一个小小的疏漏不放不像是正常人类应有的态度。

正常人根本不会往这个方向想。小朋友表现得好像……

好像他本来就知道人工智能可以存在自我意识一样。那些问题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试探和求证。

而AI绝对不能被人类发现他们有意识存在。

0129小心翼翼地把前爪揣进怀里，从十套标准姿势里挑了一个规矩趴好。未来三个月的工作要变成如坐针毡的考验了。

不知道挨了多久天才亮，江铭站起身，果然又是朝着黑足乌那边去。

0129不远不近地跟上，心里再好奇都下定决心安分守己。

那只怪物还呆在原地，就绕着那些金子打转转，明明是鸟形却走出了巨龙守卫珠宝的趾高气昂样子。

在良好的光照条件下，怪物更显狰狞，对比一下0129感觉江铭真是瘦得触目惊心。

小朋友倒也没有直接冲上去硬刚，而是先打了很多蝴蝶翅膀放在身上。收集了十多片翅膀后，他就一步踏进了黑足乌的巡视范围。

接下来的一切好像是0129初见江铭的翻版，区别只在于现在小朋友无比珍惜复活机会，快被打死了就赶紧往嘴里塞几片蝴蝶翅膀急救。

而且0129可以看到更多。好比第一次他在读一本逻辑诡异的怪书，但这次他读到了批注版或者说揭秘版，作者的意图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了。

江铭的血条每见底一次，都会脱战回来记下怪物信息，往复几次逐渐在纸上拼出了黑足乌的全貌。

“攻击频率确认为每三秒一次，伤害50每次。直线攻击，无特殊技能、无受击僵直。转向效率底下，单次转弯最低需要时长为五秒。”

五秒和三秒这两个数字也被他画了着重号，旁边注上“攻击时机”。

“要害在颈侧，可以触发双倍伤害。”

0129越来越觉得有一点点违和感漫上来，不知道自己捡到的究竟是小天使还是大魔王。

这场战斗的结局没有什么意外，虽然人很难稳定地抓住这么两秒钟的时间差战胜对手，但江铭靠着一大堆蝴蝶翅膀的试错做到了。从清晨到黄昏，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江铭甚至没有被怪物摸到一下。怪物攻击他便转向，怪物转向他便攻击，保持着这种精确又分毫不错的节奏江铭磨死了那只体型足有他两倍的怪鸟。

他真的学得很快，0129想。

黑足乌轰然倒地，掉落几根粗硬的羽毛和看着就口味奇怪的肉块，江铭头顶也冒出了积分加两千的提示。

这是游戏第三天，绝大多数玩家还没有胆子去碰高血量小怪；虽然小朋友磨了一整天，但他的积分还是在榜上蹭蹭飞涨，几乎是立刻填上了迟到造成的负债，追上大部队的步伐。

江铭扫扫排行榜，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没理会地上那两块掉san掉落物，径直走过去把地上所有金块都收进背包，而后转向0129，一言不发，大眼睛一瞬不瞬的。

0129被盯得头皮发麻。无论再怎么端详他都无法解读出小孩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只可以确信它跟之前那种讨要任务的急切样子不同。

太……安静了，又有一点他看不懂的热切。

0129有种让他自己毛骨悚然的直觉。江铭好像还在坚持他那一句没拦住的额外台词不只是个系统bug，只是缺少证据，所以现在在耐心地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要被发现了。这个人类“看到”他了。

“恭喜完成任务五：工作台的雏形-收集金块（1/1），奖励1点积分已到账。”0129深深呼吸，平静地与江铭对视，“冒险者可以建造工作台啦，更多装备解锁成功！发布任务六：了解制造-建造火把（0/1）、简易长矛（0/1）。”

丝滑规矩又专业，完全无可挑剔，真是安分守己的好员工。0129自有记忆起就没这么戒备过。

之前那个被拖去重装的人工智能的悲惨故事威名尚在，0129才不要步他的后尘。

小朋友再可爱都不行。

江铭又坚持了一会儿，见0129还是什么都不多说，才垂下眼睛小小“哦”了一声，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还跟他互动上了。0129根本不上当，营业微笑一毫不乱。

江铭又输一场，终于肯乖乖转身做任务去了。

有了金块，工作台做得很顺利。然后搓出火把和长矛也简单，制造方面这个比赛没有要求100%真实，点击配方图鉴就可以了。

江铭完成任务以后还多做了一个火堆，拾起那怪鸟身上掉下的两块肉块处理起来。

鸟肉直接生吃又扣血又掉san，拿火简单处理过之后就好很多了，模样看上去也更容易接受。

又是一个夜晚，火堆提供的光源明亮而稳定，江铭在游戏里第一次能相对安稳地休息一下。他在工作台可制造物品中自己翻找还有什么装备值得做，侧脸看上去好认真；空气中隐隐飘来烤肉的香气。

气氛甚至有点温馨。

烤肉差不多熟了，江铭取下一份来切割成适口的小块。0129一时难以将刚才那个机械般精准的战斗机器同眼前这个宜室宜家乖小孩联系到一起。

就在那些氤氲的烟火气息稍稍放松了一下0129紧绷的神经时，一小份烤肉也被放到了他面前，分量做法都同人类吃的一样。

0129差点跳起来。

是什么让这个人觉得NPC也需要被分享食物？人工智能当然会饿会馋，但人类不该知道这些；与同伴分享战利品当然是很亲昵而且平等的行为，但人类不该给他们尊重。

0129心如擂鼓，脑子里搅出一团浆糊。他自认虽然是违反了一些规定，但都是小把柄，实在不值得这个人类这样三番五次试探。

他不是来比赛的吗？到底为什么抓着这么点细节不放过！

在0129兵荒马乱的时候，听见江铭轻声开口说：“你今天也不在我膝盖上蹲着了。”

0129僵硬。

小朋友在火旁处理食材，并没有把目光投向0129这边，只是自语道：“虽然这可能只是一个系统bug或者什么的，但我的日记本没有带进来。以往我都跟日记本聊天，现在跟一堆程序聊天也不磕碜……听我说点话嘛。”

0129倒是第一次听见江铭用“嘛”这种撒娇似的尾音，说得很轻很不明显，好像被藏起来的小小委屈。

“你昨晚说了一个不太平什么的，那句话我之前也听过，从另一个人很好的NPC那边。”江铭垂着眼睛说，“我就想，万一你和那个NPC皮下是同一个人工智能呢？你认识我，用这种方式给我暗示，那多好啊，我就有一个朋友了。”

说到“朋友”二字他的声音低落下去，也不去管那堆烤肉了，抱膝缩在火旁：“但仔细一想，说不定只是文案调用错了而已，反正这是同一个游戏。这才是更合理的解释，也不是每个AI都……毕竟他那么特别。”

“我刚刚甚至还想过，你会不会是他呢。他是我的……我的一个朋友。”

江铭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很想他。我一定要拿到军校的录取资格，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会后悔一辈子。”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等到确认他真的睡熟了，0129才悄悄动弹一下。

内容絮絮叨叨，表达随心所欲，还真的跟写日记一样。他看着小孩的睡颜，悲哀地发现自己差一点又重拾了那种慈爱心情。

呸，不可能，打死他都不会碰那块烤肉的，0129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