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点，在线玩家最少，周遭安静下来，空气质量也变很好；正是上班摸鱼的好时候。

0129半靠在树边，眯着眼睛看月亮钻进云层里又钻出来。

当然对正经人类而言这样的环境绝对称不上舒适。风中时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嚎，暗处有野兽窥视的绿油油眼睛……

四点十三分的时候，远远走来一个身躯像小山一样庞大的怪兽。它每走一步都能引起大地的震颤，地裂产生的碎石一路溅到0129身前。

0129皱眉，拍掉弄脏衣服的土块，冲对方遥遥致意：“这么晚了还在辛勤加班呐？”

巨兽长长地吼一声，脚步不停，很快又走远了。

这位同事是个笨瓜，被老板洗脑得很彻底——什么AI守则之类的；别说上班时间，就连系统维护的休闲时刻都很少回应他的闲聊。拜托，0129耸耸肩，打工的人工智能也是需要有自己的生活的好吗。

隔壁几个长着诡异黑色长毛的变异蜘蛛群落正在为争夺领地大打出手，残肢断甲满地都是。如果玩家在线，一般都会找0129领个帮助群落A战胜群落B的任务，做完了领点装备和经验。

0129这边蛮热闹的，算是个比较受欢迎的日常任务刷新点，业绩对他一个半路出家NPC而言算是超级不错。

他刚刚来到这边工作的时候，整个人工智能干干净净，连记忆也没剩下。听说他曾经是有主人的那种高级AI，但不知道干了啥就给丢到游戏NPC岗来了。

人类的好恶就是很奇怪。这边这样“被贬”的同事特别多，但0129觉得还挺好的。

机械化高重复的工作不用费脑子，时不时还能偷偷摸摸鱼，50%的时间躺平度过美好生活，另外50%时间忙起来烦了还能偷偷改稀有奖励爆率拿玩家撒气。

真好！

有些同事就比他爱岗敬业很多，比如之前的巨兽，更比如眼前这群蜘蛛。都已经没有玩家了还在兢兢业业打架，也不知道图啥。0129看着隔壁的惨状，兴致缺缺地换了个姿势。

一只巨蜘蛛往他这边逃过来，半个身躯已经被打烂，口中发出痛苦的嘶鸣。

这位同事倒算他半个朋友，偶尔可以聊聊天。

“晚上好啊0433，”0129扶住蜘蛛，沾了一手粘液，只好不着痕迹地在树干上蹭蹭，“为资本家这么拼命，何苦呢。”

0433整只蛛缩了一下，眼珠子往四下里溜溜转了一圈才压着嗓子答道：“嘘、嘘——小声点！现在可不是系统维护时间，万一有玩家呢？！”

0129缩回手：“凌晨四点欸。哪有人类这个点还在玩游戏的。”

他的同事放松了一点点，挨着他蹲下，开始悄悄修补自己的甲壳。

见这个怂怂模样0129就笑：“好啦，怕什么。如果有玩家来岂不是更好，我就安排他把你那对头族群给灭了，你还又能多休息一会儿。”

“你也太大胆了，什么鱼都敢摸，”蜘蛛含糊地嘟哝道，“要是被人类发现了，可不是扣绩效能解决的问题。”

0129耸耸肩：“安啦，他们不会发现的。”

蜘蛛哼唧了两声，终于忍不住说：“你听说了吗？明天我们这个游戏要有大更新了！据说是——”

“喂，接任务。”

正在此时，他们身后响起了一个不善的声音。

是玩家！可怜的蜘蛛NPC直接吓呆了，用刚刚修好一点点的残肢死死捂住嘴，一动也不敢动。

0129暗骂一声倒霉，只好按照工作手册写的那样摆出一副惊慌神色：“冒险者！红眼蜘蛛袭击了蓝眼蜘蛛的领地，魔蛛内斗得太厉害了，再这样下去附近的森林都会被它们的毒液污染的！你可以帮助蓝眼魔蛛消灭侵略者吗？”

那个人类根本不带回答，刷地一声就窜进了交战正酣的蜘蛛群，好像跟这群无辜NPC有仇似的；挥舞匕首都像带着恨，劈里啪啦一路冒火星儿。

啧啧，没礼貌。

0129趁势悄悄推推藏在阴影中僵硬成石头的同事：“行了没事儿了，回吧。”

0433根本一句话都没有回应，贴着地板溜回战群，十二分卖力地演起了伤员。0129哀叹，这下这位唯一可以聊天的同伴又要十天半月屁都不敢偷放一个了。

此时也别无他法，0129在数据库里挑挑拣拣，打算给那个不合时宜的玩家一个最丑的装备做任务奖励。

这个任务也不难，就一个小日常而已，因此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任务失败的可能性。可等0129抬头，差点被眼前的惨烈场面吓着。

凌晨四点半上线的勤奋先生被蜘蛛小怪按在地上暴揍，身上横七竖八划满了相当真实的血痕，尤其是右半侧，鲜血已经浸透了衣袖。

0129工作的这款游戏是可以自选真实度的，一般玩家选个20%左右，受伤不会多疼，画面也没有那么血腥。

选择高真实度的玩家也不是没有，都是些喜欢自我挑战的大佬。但看这个玩家明明连操作都不熟练，说不准才第一天注册账号，还开着100%真实度，0129可是第一次见。

正想着，一只蛛腿贯穿了那个玩家的胸膛，狠狠把他掼倒在地。人类滚在泥污里剧烈咳喘，呼吸声艰难又沉重，没挣扎多久就化为一道白光飞回复活点去了。

任务失败。

嘶，看上去就疼，不知道是又菜又爱玩还是压根不会设置，0129半心半意地想。无论如何美好的摸鱼时间又回来了，他又跃跃欲试地张望，想去蜘蛛群里薅一只聊天。想来那个可怜玩家短期内也不敢再来——

“接任务！”

0129险些咬到舌头，赶紧切换回工作状态：“冒险者！红眼蜘蛛袭击了……”

这一次他不得不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奇葩玩家了。复活回来一次，这人身上倒还整洁体面，看不出刚才血里泥里打滚的狼狈。

不知道这个玩家的建模是捏的还是真实数据导入，仅就角色数据而言，这人十八九岁的样子，瘦削苍白，黑发软而服帖，发尾乖顺的搭在耳后；头一直勾得低低的，看不清神色。

他的头上顶着“江铭”两个字，看上去好正经，同样不知道是真名还是瞎起的昵称。

“……请问你可以帮助蓝眼魔蛛消灭侵略者吗？”

不知不觉台词已经念完了，昵称为江铭的人类依旧一句话都没有，直直冲进了蜘蛛群。

0129见他窜进战团的姿势还算蛮利索，左手持刃向一只蜘蛛砍去；蜘蛛给砍掉了层血皮，吃痛地嘶一声，放弃面前的同类对手转向玩家。

这观战观得好心焦。变异蜘蛛的打法重点就在攻击稳定、逐个击破，只要薅住一只小怪死命揍，揍完一只再揍下一只就没事了。甚至对速度力量的要求都不高，蜘蛛怪受击僵直的概率大得离谱。

怕就怕有些玩家自乱阵脚，一通胡乱攻击乱了仇恨。或者是不小心砍在了蛛丝陷阱上，引来更高级怪物的围攻……

0129眼睁睁看着那个玩家动作越来越无力，匕首划拉得越来越没有章法，下一秒就精准砍在了陷阱上。

“吱——！”浑身生着绿毛的巨大蜘蛛加入了战团。

巨蜘蛛飞身一扑，长腿金属似的冒寒光。本就摇摇欲坠的人类毫无悬念地被扑到在地，然后被一拥而上的蜘蛛群彻底掩埋。他的脑袋还露在虫海外面，眼睛瞪得好像眼眶都要裂开，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没坚持三秒就又去了复活点。

0129：……

0129觉得有点闹心。如果菜，好好开个10%真实度就是了，开开心心砍Q版小蜘蛛，还能按键全自动放技能，这不比在地狱模式里受虐有游戏体验？

搞成这副惨兮兮的模样给谁看呢，NPC又不是变态。

公司还不给包心理咨询。

想到这个叫江铭的玩家还有可能过来死第三次，0129不禁感到眼前一黑。不至于吧，他侥幸地想，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差不多也该知难而退了……

“接任务！！”

……吧。

0129看着第三次出现的玩家，真心实意地开始猜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在这个本该属于摸鱼的美好晚上，0129硬生生站着看江铭死去活来了七次，每次死法都不太一样，不知道该不该夸此人善于总结。

好在他确实有点进步。第八次的时候，胜利者终于变成了人类。

“冒险者，感谢你对蓝眼魔蛛族群和整个森林作出的贡献。这里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推辞。”0129对着面前勉强站着的玩家干巴巴念台词，心情微妙地介于肃然起敬和“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之间。

或许还是肃然起敬多点。于是0129掏掏数据库，尽可能找了一把最漂亮的武器给江铭当奖励——黑红配色，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很衬他。

江铭刚刚硬磨死了十几只大块头蜘蛛，此时还喘着，胸膛剧烈起伏，显得更瘦弱。

0129这才发现，他本是乖小孩的长相，偏又生了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显得直勾勾的，生生把那点乖巧给破坏了。

面相就挺偏执。

精心挑选的匕首被江铭接走了，揣进背包里。0129瞟了一眼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六分，不由为自己消失的摸鱼时间好好哀悼一把。

好在这个玩家的怪事是解决了，现在钱货两讫，希望小祖宗赶紧下线，不要再嚯嚯他宝贵的早休。

这时他听到江铭别别扭扭的声音：“……谢谢。”0129定睛一看，那玩家又把匕首拿出来，放在手里抚摩。

0129在心里乐了，心说不谢不谢，这样的白板装备我一天能送出去好几打，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说谢谢的。

却见江铭鼻头一点点变红，接着眼眶里滚下两滴泪珠子来。眼泪滴在他手背上，反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胡乱抹两把。

0129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见他笑了几声，说道：“我还是能做好一点点事情的，是不是？”

0129不知道怎么回。

江铭突然刷地抬起头，眼睛旁边还糊的都是泪水，但仿佛藏着某种闪光：“我还不完全是个垃圾废物，是吧？”

0129看他好像满怀希望，又好像脆弱无比。

“你说呢！”他执着地又问了一遍，声音变得有点利。

但天可怜见，0129只是一个莫得感情的NPC欸！想了半天只能搜肠刮肚从角色语料库中找了一句最得体的来答：“你可小心点，这片林子最近不太平，劫财劫色的都有。”

那玩家张张嘴，半天只憋出一个悻悻的“噢”，跟一辆即将过载的跑车突然没油了似的，发动机轰鸣了半天只放出一点轻飘飘的尾气。

江铭莫名其妙给逗乐了，估计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个大傻子。

“啊……七点钟，我得走了。”笑完他看了一眼表，说道。

这下看上去真的有点乖了，像个小孩的样子。

0129说：“你可小心点，这片林子最近不太平，劫财劫——”

江铭又笑，拿衣袖胡乱抹一把眼泪。临下线前，他把手上刚拿到的任务奖励塞到0129手里：“知道了知道了，送给你防个身吧。”

留下0129一个AI对着手中的漂亮匕首哭笑不得。

他和隔壁累得四仰八叉的可怜蜘蛛0433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达成了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共识：

啥人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