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阴半晴的天,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中间破了个洞,日光透过云层射下来,形成几道耀眼的光柱。一丛碧绿的竹子沐浴在天光里,半是明媚青翠,半是阴冷森然。
梅宝清跪坐在茵席上,漫不经心地拿着蒲扇搧着红泥小火炉里的炭火,目光透过不甚茂密的竹林,落在不远处款款而来的姐弟身上。
姐姐高挑苗条,一张脸被宽大的黑色兜帽遮去了大半,依稀只能看到一点莹白,弟弟才到姐姐的耳朵高,清瘦挺拔,犹如一株青翠的新竹。姐弟二人边走边说,虽听不见话音,却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心情很好,很愉快。
那二人越走越近,红泥小火炉上的惠山泉水也咕咕嘟嘟的冒起了蟹眼,梅宝清把蒲扇扔到身边的茵席上,准备烹茶,他听到林世全的声音清晰地从楼下传来:“一路辛苦。”变声期的少年欢快中又带了几分自制的声音:“三哥!”
紧接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从楼梯上传来,门被人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兰香味随着微风吹了过来。梅宝清没有回头,专注地摆弄面前的茶具,行云流水般的在建州兔毫盏上画出了一丛意态闲适的瘦竹。
身后一片安静,没有人打扰他。梅宝清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对着门边的三个人行礼:“失礼了。”
穿着淡青色绵袍的少年微微挑着一双类似他姐姐的长眉,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微微的不以为然,好像在谴责他装腔作势,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回了他一礼:“梅先生。”
林谨容则是含了淡淡的笑意,盈盈一礼:“怠慢之处,还请梅大老爷恕罪。”
林世全摆出主人与长兄的派头:“虽是四妹的茶肆,但今日我做东,招待不周就只管找我好了,都坐。”言罢把林慎之介绍给梅宝清:“这是我族弟,族中行七,慎之。”
梅宝清仔细打量了林慎之一番,目光落在林慎之的右手上,看出又是个聪慧自制,读书很刻苦的少年,微微笑了:“好人才,想必将来又是进士探花郎。”
林慎之有些发窘,却很喜欢这样的话,微微欠身,彬彬有礼地道:“谢先生吉言,慎之一定刻苦读书,尽量不辜负长辈的期望。”
应对得当,林谨容很骄傲,觉着再有这样的机会,应该多带林慎之出来走动对他才有好处。
认了宾主坐下,梅宝清郑重向林谨容谢过她在京中照料梅慧娘之情,林谨容则谢过他上门吊唁陆老太爷。寒暄过后,林世全三两句导入正题:“二郎不在家,又当此时候,按理不该让四妹妹出来,但事关重大,不能不请你走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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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宝清出手,必不会空手而回,林谨容做了个请的姿势。
梅宝清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事儿我筹谋已久,只是早前还没有把握,不敢贸然开口。现下机会来了,少不得要抓住这个机会。我欲寻几个得力的伙伴,搭伙购买几艘大海船,在秀州华亭县那边参与宝货买卖,不知陆二奶奶可有兴趣?”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桩生意,林谨容慎重地道:“梅大老爷,恕我直言。早前华亭县还不打算设市舶司之时获利最厚,您那时候不买船,这时候才想起来,优势在哪里?”
梅宝清淡淡一笑:“那时候我的重点不在这上面,也没什么余钱。现在有点余钱就突然想做了,但我一个的钱财不够,放弃又觉着可惜。”
林谨容沉默片刻,觉得有句话不吐不快:“我很感谢您给了我们这样的好机会。但我们不是什么很有钱的人,更不是什么有势之人,大概是不够资格和您合伙的。”
梅宝清不慌不忙地道:“实不相瞒,我认识的有钱人自然不少,但我不想惊动他们,觉着不如从平洲、清州这边找伙伴最合适。一来,我这个人有些霸道,又一直相信自己尚有几分能力和眼光。若我的伙伴投进去的钱财不比我少,意见相左的时候,该听他的还是听我的?他不高兴了抽走资金怎么办?二来,还是真心想和敏行交这个朋友。”
他倒是坦白,小股东当然是比大股东好收拾,好左右。林谨容虽觉着这的确算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但考虑到陆家那时便是在这种生意上头倒霉的,担忧因她和陆缄入了梅宝清的眼,这霉头也就落到了她身上,便道:“条件是什么?”
梅宝清一笑,“并无什么条件,但契书条款是一定要写清楚的,比如风险共担,利益共享,大方向上由我来定夺,答应了便一定要做到,不能反悔,不退本金。”
林谨容又问:“最少要多少?”
梅宝清道:“一股十万缗。”
这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在不知道风险的情况下也要经过仔细思考推证才敢下决心,更何况是在明知有风险的情况下?林谨容试探道:“我可以知道其他股东都是谁么?”譬如说,陆建中等人。
梅宝清正色道:“等您决定了以后当然是可以知道的。”现在么,她不曾决定,当然没资格知道人家的秘密。
林谨容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告辞:“请容我与外子商量一下再给您回话。我不便久留,怠慢之处还请恕罪。”
梅宝清起身相送:“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