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看不惯这些道貌岸然之人,一个个才智横溢,偏不肯为我效力。”
“我非得整治整治他们这些傲气。”
朱元璋这副顽童般的举止,在马皇后眼中,只让她连声叹息。
作为几十年的伴侣,马皇后怎能不了解他的心思。
朱元璋内心深处,一直藏着深深的自卑和遗憾。
他虽从未放弃学习,但出身贫贱始终是他心头难以启齿的伤痛。
这份出身带来的自卑,在面对将领时或许不显,但面对文人时,却时常成为他心中一根刺。
特别是后来,出现了刘伯温。
这对君臣一生相争,直至朱元璋去世,他也始终压制着刘伯温。
却也让这位天才就此埋没。
这是朱元璋的遗憾。
刘伯温离世时,马皇后以为朱元璋的遗憾已消,哪知现在窦澈的出现,瞬间点燃了他七年未燃的战火。
看着朱元璋跃跃欲试的样子,马皇后眼珠一转,安抚道:
“既如此,你就更不应对他太过强硬,毕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这样留住他,传出去成何体统?”
“再说,凭他现在的年纪,肯定是留给标儿来重用的。”
“你如今能压他一时,难道还能代替标儿,压他一辈子?”
“可……你也不必把那玉佩给他啊!”
“那小子得寸进尺,给了玉佩,他可能立刻就会离开京城。”
或许是因马皇后刚刚康复,朱元璋罕见地没有反驳她。
只是闷声蹲在床边,小声提出异议。
见朱元璋这般委屈的模样,马皇后笑着摇头。
她都快忘了,朱元璋多久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姿态了。
不过既然朱元璋没发火,马皇后的语气也柔和不少。
“你看你,糊涂了吧?
我虽然病着,偶尔头脑还是清醒的。”
“窦澈先生的来历我也听说过一些,他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你就算强行留下,他难道不会找机会逃走?”
“你难道打算把他关一辈子?”
马皇后见朱元璋若有所思,趁热打铁道:
“再说,人家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世上没有这样对待恩人的道理。”
“你跟我斗了一辈子,为了标儿,何不尝试偶尔信任这些年轻人?”
“说不定标儿以诚相待,反而能和他建立良好的君臣关系呢?”
朱元璋听着马皇后恳切的劝导,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
或许是因为对妻子失而复得的感动;或许是因为,朱元璋的脸面不容许他囚禁恩人。
最终,在马皇后含笑的目光下,他缓缓点头,却又似乎不放心地补了一句:
“我可不觉得标儿那小子能做得比我更好。”
“你看着吧,那个窦澈,未必就吃软不吃硬。”
马皇后笑着摇头,目光落在紧闭的宫殿大门。
“这可不一定,以标儿的性格,这么久还没来探望我,能拦住他的,恐怕只有那位窦先生了。”
“窦兄,你说皇后娘娘……真的没事了吗?”
“老朱,这话你已经问了好几遍了。”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回去叫太子过来瞧瞧不就行了。”
“不过说回来,这么久,太子都没来看望母亲,这可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坤宁宫外的庭院中,窦澈一边焦急地等待灯笼,一边应付着朱标的问话。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没有灯笼,行走极为困难。
正好刚出坤宁宫,窦澈就碰到匆忙赶来的朱标。
一石二鸟,他让朱标去安排灯笼,同时两人闲聊着。
“你的灯笼还要多久?不行就向旁边的太监借一个,我和张道长将就一下也能回去。”
朱标笑着摆手:“不成,您和张道长是救了皇后娘娘的大恩人,我要是照顾不周,那可是我的过错。”
“窦兄稍等片刻,顺便给我讲讲,你是如何妙手回春,治好皇后娘娘的?”
在朱标的引导下,窦澈和张三丰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今天在坤宁宫发生的事。
讲述中,不可避免地,专横的朱元璋也成了他们的批评对象。
“咱们这位皇上,真是古今未有,我就想不通,他怎么敢强迫别人为他卖命?”
“他就不怕遇到心怀反骨的人,一计之下,颠覆了他的江山?”
窦澈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仰头望天,冷笑不止。
“窦兄言重了。”
朱标嘴角抽搐,强装笑容。
但表面仍要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对窦澈说:
“这次窦兄立下大功,皇上和太子殿下必定会有重赏。”
“我先预祝窦兄了。”
窦澈摇头,无所谓地说:
“赏赐不重要,此事结束后,我也该归隐江湖了。”
“朝廷是是非之地,不适合我这样的人。”
说完,窦澈转头打量朱标。
想了想,低声提醒道:
“我知道朱兄出身高贵,但也要防备。”
“如果皇上执意以雷霆手段解决空印文书之事,那时的朝廷,恐怕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那时君臣离心,为君者视臣如草芥,为臣者视君如仇敌。”
“那时,不是说没参与就能置身事外的。”
“朱兄要小心啊!”
说完,窦澈拍了拍朱标的肩膀,迈步走向宫门外。
远处,几盏灯火闪烁而来。
朱标站在原地,望着窦澈挺拔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无视身后的朱标。
窦澈和张道长大步走向灯笼,迎面而来的是之前拖走李太医的朱棣。
看到窦澈,朱棣连忙下跪行礼。
“母后转危为安,全靠窦先生妙手回春,请窦先生受孤王一拜。”
窦澈忙上前扶住朱棣,笑道:
“燕王殿下客气了,这是我分内之事。”
说完,窦澈看向队伍最后被拖着的如死狗般的李太医。
这李太医不知受了多少刑,整个人仿佛没了骨头,软绵绵地趴在地上。
一旁,朱棣冷笑:
“还是窦先生医术高超,一眼看出这贼子的险恶用心。”
“这贼招供,诬陷窦先生,是因为被父皇看重,心生怨恨。”
“窦先生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好过!”
说到这,朱棣狠狠瞪了李太医一眼,面容狰狞如恶鬼。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眼角一瞥,恰好看见从坤宁宫门口出来的朱标。
看到四弟,朱标的脚步一顿,心中一沉。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阻止,朱棣已经用力挥手,兴冲冲地喊道:
“大哥!”
完了!
朱标望着兴奋地向他挥手的朱棣,感觉仿佛一桶冷水从头浇下。
他费尽心思隐藏的身份,就这样被这个倒霉的老四轻易揭穿。
朱标仿佛看见,他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正渐渐远离自己。
果然,朱标眼睁睁地看着,窦澈缓慢而震惊地转过头,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直愣愣地盯着他。
“燕王殿下,您说这位是——”
朱棣一愣,呵呵笑着回答:\"
“我大哥,太子殿下。窦先生刚才没和大哥见过面吗?”
见窦澈一脸紧张,朱棣误以为出了问题,忙上前几步,帮着介绍:
“大哥,这就是窦先生,母后的病就是他妙手回春治好的。”
朱标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知道,我——”
“微臣翰林院编撰窦澈,见过太子殿下。”
窦澈的声音陡然升高,一丝不苟地站在原地,向朱标行礼。
看着窦澈严谨无误的礼仪,朱标一时不知所措。
朝堂上任何人对他行礼都是如此,多年下来,他对这套礼节早已熟悉。
然而此刻,他抬起的右手悬在半空中,嘴唇颤抖,却无法说出那句“爱卿免礼”。
朱标此刻无比怀念昨晚窦澈搭着他的肩膀,一边看着炉火上的药膏,一边和他豪言壮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