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1 / 1)

这是场再仓促不过的示爱。

在别人的婚宴一角,没有玫瑰,没有烛光,没有惊喜和精心筹划。

甚至后来还被中途打断了。

赵琛过来找任昭远,出声喊了人之后才察觉气氛不对:“怎么着,我等会再过来,你们聊?”

任昭远说“不用”,匆匆给谭铮留下一句“抱歉”就和赵琛离开。

这句抱歉复杂又简单,谭铮一时不清楚自己该把它归结为示爱的回应还是自作多情一点,认为它只是谈话被打断的礼貌道歉。

他能觉察出任昭远没有和谁发展感情的想法,所以哪怕自己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也迟迟没有开口表白,现在这样突然说出来,没头没尾没有理由没有支撑,哪怕任昭远毫不犹豫给他一句痴心妄想他都不会意外。

可是,没有。

真正让谭铮意外的,是任昭远躲闪的目光和末尾可以勉强算作模棱两可的拒绝。

至少就他的了解,任昭远应该见惯了各式各样的表白,也从不是在对待感情时会拖泥带水的人。

可以就是可以,不行就是不行。

他第一次把爱意说出口,但其实在心里、在无人处,早已经说过千千万万遍了,而每一次的回应都是厌恶表情和冷声拒绝。

遽然上涌的情绪渐渐退散后,谭铮一丝一厘回想,分析刚刚任昭远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神色、每一句话。

谭铮转身向外站在任昭远刚刚的位置,手搭在栏杆处握紧又松,最后深深舒出一口气,唇角轻轻弯了下。

酒会进行大半时,赵琛过来给谭铮递了杯酒。

刚一靠近谭铮就闻出杯子里是现场度数最高的Absinthe,放置它的地方有基本介绍和[酒精度数52.0%]的标识,并且有专门的服务人员在旁边提醒浅尝慎饮。

一般酒宴不会准备高度酒,更不会准备这样未经冲调口感苦烈的酒,今天专门摆放是因为结婚的两位新人结缘于它,意义只在纪念,很少有人拿取。

谭铮接过,旁边立刻有端着托盘的服务人员上前接走原来的香槟。

赵琛笑着举杯,在略高于谭铮酒杯处倾斜杯身碰出清脆一声响:“谭总,久仰大名。”

“赵总,”谭铮也说,“久仰。”

这算是谭铮见到的任昭远的第三个朋友,和佟州还有姚启明都不一样。

他轻易从赵琛那里感觉到几丝针对,但没显露。

Absinthe特有的苦和高度酒的辛辣麻痹舌尖充斥口腔,谭铮恍若不察,饮足一口。

赵琛见他像喝香槟一样面无异色地咽了,挑眉笑了笑:“你知道我?”

“知道,”谭铮神色如常,“听昭远哥和姚哥说起过。”

“那要这么论你也不该管我叫赵总,生分了。”

谭铮不卑不亢:“我年纪小,是该叫声哥,赵哥不介意就好。”

“有点介意,”赵琛晃晃酒杯,“最近对赵这个姓不舒服。”

“琛哥。”谭铮一一接下,从容改口。

赵琛这下真笑了:“你都这么叫了,那我得给你份见面礼。”

谭铮投资的一个地产项目已经签完合同,但因为赵原青从中插手,关于黑箱招标的传言满天飞,举报过多惊动了相关部门,其中的建材商也被卷进一桩旧官司。

现在所有进度被迫暂停,多拖一天就是在多烧一天的钱。

这项投资是谭铮公司近期最大的项目,前景可观,哪怕拖段时间赔些钱进去能解决也无所谓,怕就怕上面一拍板决定重新审核。

重新审核流程冗杂,如果想从某一环节入手让标书作废一切重来太过简单,谭铮防不胜防。

一旦标书作废,谭铮这个项目就完了,后期还不知道要沾多少扯皮官司。

这个项目可巧就在赵琛待了多年的J城,他势力人脉全在那里,甭管赵原青还是谭铮,到了J城,没人比他管用。

“弟弟年纪不大,眼光挺辣,”赵琛又和谭铮碰了下杯,“以后好处多着呢。”

谭铮一时没听明白赵琛具体的意思,但哪怕赵琛不帮这个大忙,光他是任昭远承认的朋友这一点,两口苦酒也没什么不能喝的。

“哎,”赵琛看谭铮又喝一口才想起来,“我给忘了,你别喝这个了,让昭远看见得怪我欺负他小......”

“赵琛。”

任昭远声音一出现赵琛就在心里给自己点了炷香。

他发现自己这人挺邪门,想干点好事的时候没人偷听,但凡干点坏的必定被抓正着。

果然,任昭远刚过来就发现谭铮手里拿着为Absinthe特制的酒杯。

“你给他的?”

赵琛一副人生无味的表情:“啊,我给的。”

任昭远眉锋微敛:“你自己怎么不喝?”

原本谭铮和赵琛面对面隔一点距离站着,现在任昭远过来站在两人旁边,赵琛又退了一步,三人大体是个钝角三角形,任昭远挡了谭铮一点。

谭铮垂眼看着任昭远背对自己的肩,一瞬有种被护在身后的错觉:“昭远哥,没事......”

“他给你就喝?”任昭远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招手让人过来撤掉。

转身一句话的工夫赵琛早没了影。

酒会临近尾声,许多宾客陆续和康家人道别离场,佟州赵琛和任昭远三个不顺路,佟州已经走了,如果不是忽然看见赵琛在谭铮这边,任昭远也走了。

这块区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面面相对,空气愈凝愈浓。

“赵琛他......”任昭远轻叹了口气,对谭铮说,“我代他向你道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谭铮直直看着他:“你不用和我道歉,没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用和我道歉。”

任昭远垂下眼:“别这样,谭铮,你不需要因为我在谁面前......”

“昭远!”赵原青喊了一声,大步走近,“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早一点的时候就答应过婚宴结束后找地方谈一谈,任昭远不意外他过来,刚想开口赵原青又说:“以前我们常去的酒吧翻新了,一起去坐坐吧?还是那个大叔在管理。”

“嗯,”任昭远没多说,“我去和康总道别。”

赵原青噙着笑点头,目送任昭远走远后转向谭铮,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胜者的得意。

谭铮开口却是赵原青想不到的话:“赵总,他胃不好不能喝酒,今天已经喝了不少,就别再去酒吧了。”

“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想去睹物思情还要经过谭总同意?”此刻周遭无人,赵原青不必装什么友好,“再说,谭总哪怕嫉妒也找个好借口,他胃好不好,我比你清楚。”

谭铮冷然回视,不再多言,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把相册里的报告单给赵原青看:“慢性胃炎伴糜烂,你如果真在乎,起码别再让他糟蹋胃了。”

赵原青愣了愣,定睛看过后想伸手拿,谭铮已经收起来了。

“他以前没有胃病......”

谭铮闻言握着手机的手忍不住攥紧。

他记得当时医生问起什么时候感觉到胃疼,任昭远说去年,重烟酒也是去年。

全部都是因为赵原青,而赵原青不知道,还在说任昭远以前没有胃病。

没什么好解释的。

谭铮漠声开口:“你也知道,那是以前了。”

赵原青侧头看见任昭远已经在往这边来,扔下一句“不劳费心”转身离开。

谭铮手机里有任昭远的报告单和谭铮说的“那是以前”都足够让赵原青气恼,任昭远坚持不和他同乘一辆车更是雪上加霜。

两个人还是去了酒吧。

到点酒时赵原青才平下心绪,对任昭远说:“这边果饮新上了几款,今天喝了不少酒,不如别点酒了。”

任昭远自顾点了一杯,赵原青一时哑然。

那是从前他们最常点的酒,只这家酒吧有。

“我要一样的。”

赵原青点过单后转头看对面的人,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直都没变。

待人接物总是温润有礼,骨子里又自有一股清冷和傲气,最随和的是他,最固执的也是他。

“昭远,你都记得,对吗?”

“记得。”

赵原青一下挺直腰,动动唇,有些不知所措地笑出来:“我就知道......昭远,是因为婚礼吗?只要你点头,我们会有更盛大的婚礼,我保证。还有,之前给你钥匙你没要,我已经都布置好了,全是你喜欢的......你不是一直想做一个交流学习的地方吗?我已经把你之前说不错的那个地方买下来了,想弄好再告诉你的......”

任昭远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没有打断,直到赵原青说完后察觉不对试探着喊他名字。

“你做什么,都和我无关。”

“昭远?”

楼下有一群小孩在庆祝成人礼,有两个人在起哄声里被簇拥着抱在一起,其中一个红着脸高声喊:“我——这辈子!永远爱你——!”

任昭远侧头看着,轻轻笑了下。

真奇怪。

人们在十八岁时说永远,又在八十岁时说当年。

“赵原青,我今天来,不是想追忆以前。”

“是想做个了断。”

“彻彻底底的。”

“谁爱我,爱了我多久,做过什么,我都不需要和你解释。我爱谁,爱多少人,或者不爱任何人,也都与你无关。”

“这样的质问我听够了,你是最没资格质问我的人。”

“你和我之间早就没有可能了,那十年是你亲手扔掉的,除了你,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但如果你一定要说是因为别人,推脱责任也好,减轻负罪感也好,怎么想都随你,和我无关。”

“最开始是因为什么,酒精、情.药、冲动,都不重要,发生就是发生了,持续了半年的出轨也是事实。”

“我不想拿那些证据出来,不想让那些年没了体面,也不想再和你纠缠,但如果你一定要继续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我不介意难看。”

点的酒送过来了,任昭远喝水似的灌下半杯,却感觉不到从前它吸引自己的地方了。

赵原青牙关咬紧,半晌才开口:“因为什么?同意和我出来,来这家酒吧,点这杯酒,说这些话,为什么?为了他谭铮吗!”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说,好,是为了谭铮。”

“在今天之前,我想和你谈判,说服你收手。现在我只想告诉你,以前他给我投资过五百万,以后如果你们继续斗下去,我可以投资他五千万,或者五亿,你想怎么做都随便。”

楼下一群人忽然笑开,高声的笑喊和欢快的音乐声汇在一起,交织出另一个世界来。

“赵原青,不是一切已成定局后再从头来过才算是机会。”

“你有无数次机会,从有想法起的每一天每一秒,每一丁点心慌愧疚,都是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亲手把无数次机会都毁了。”

“没有就是没有了,失去就是失去了。”

“最后一次,再见。”

赵原青又说了什么,任昭远没听。

另一杯酒被猛地挥下桌,“哗啦”一声碎了满地,任昭远也没看。

他喝光剩下的酒,拿上大衣,走了。

外面又下雪了。

表弟闻顾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任昭远说有事,今晚不回去了。

他讨厌下雪。

车子扔在酒吧外,任昭远没再叫代驾,一个人沿着路走。

他自己都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脚下的白越来越深,夜色黑沉得像无穷尽。

路上有堆雪人的小孩笑他像个雪人。

任昭远讨厌雪人。

雪也无穷尽。

灯光下的影子短了又长,长了又短,任昭远终于走到楼下,一抬头,恍惚看见了另一个雪人。

“......谭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