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份满足感,甚至远超过他拿到父皇手中的传国玉玺。
真的,他可以笃定。
该做最后的道别了。
胤礽忽然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美人儿……是花仙吗?”
“我是你的美人花。”
她没有否定胤礽那过于梦幻的猜想,于他而言身上发生的种种怪事怕不是比之聊斋都要来的奇特吧。
说完,和准宜尔哈擦干了眼泪,对着胤礽勾嘴一笑。
夫妇二人,继这一笑之后,再一次的登上了这场名为‘终幕’的戏台。
和准宜尔哈狂喜的推开门,对外喊着,“太子醒了!”,而屋内的太子则忽然虚弱、神情恍惚了起来。
康熙一得到消息,甚至顾不得穿好外袍,直接从乾清宫冲到了毓庆宫。
“保成,保成……”
康熙昨日的心悸又发作了,好不容易安睡过去,还没睡上两个时辰便得知太子清醒,第一时间、不顾身体当即冲了出来。
这些年,他本就为萎靡不振的胤禛操碎了心。
更是因为瓜尔佳·格佛贺的祸乱,导致老大胤禔对上了胤禛一事心痛不已。
手心手背都是肉,更让康熙窝心的是,这废福晋、罪人瓜尔佳氏是因为他的疏忽才进了宫祸害了他两个儿子的家庭……
他以为这是上天对他早年大开杀戒的惩罚,他没有一次在先祖灵堂前忏悔,说他有罪就冲着他来,不要对他的儿子下手。
可是如今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残忍的把保成也从他的生命中夺走啊!
“皇阿玛,儿子让您失望了。”
胤礽有气无力的对着康熙说道。
“不,不。你永远是阿玛的骄傲,你不会有事的,阿玛不会让你有事的。”
胤礽看着康熙的模样,他的心又一次的痛了。
他知道他和康熙之间父子情的脆弱。
他曾经很多次回想过,如果他没有被和准宜尔哈影响,继续理所应当的享受这一切,继续固执着摆着皇阿玛亲口教导的‘太子威严和得体’那一日皇阿玛重病后会发生什么。
皇阿玛越来越老、越来越年迈,帝王多猜忌,他这些年表现得越来越佛系,可相应的却是越来越不敢松懈对手中权利的掌控。
可刨除这一切随时能危及到他全家性命安危的动作外,他们只是一对感情复杂的父子啊……
他与阿玛之间的关系,不比他同美人儿之间来的令人叹息。
可能是死期将至,胤礽能够感觉到康熙身上弥漫着的死气。
和美人儿身上那好似参天巨木一般的茁壮感天差地别。
这样的发现,让胤礽心中的悲痛淡了很多。
他通过和准宜尔哈不会欺瞒他的暧昧态度,已经推测出来了她将会做些什么。
真好,他的猜测和准备都没做错。
所以……皇阿玛,下辈子我们再做一对寻常父子吧。
没有这九五之尊的王座,没有那么多的猜忌,平平凡凡普普通通……
“保成,下辈子还来找阿玛好不好?”
就像是父子连心一般,康熙泣不成声,也同样懊悔道,
“咱们不做这天家,哪怕为商贾也好,阿玛带你走遍大江南北,我们一辈子无忧无虑的……”
这些年,康熙看着朝堂中的动向,看着臣子的奏折,对胤礽升起的忌惮只多不少,如若不是每次胤礽都只表现出他志不在此、更是有着堪称‘混账’的叛逆,他……
他怎么能这样……事到如今还奢望着保成的真心呢?
康熙的愧疚,胤礽的愧疚,和准宜尔哈的愧疚,其实并无差异。
身在高位者,最不该的就是拥有了感情。
重情义,才会如此的难受,才会在真正迈出那一步的时候感到如此的痛彻心扉。
冥冥之中,胤礽也猛然反应过来,他究竟对和准宜尔哈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可是他不后悔。
他的思维好像愈发的清晰了,拖着这重病之身竟然还可以一心二用做思考。
他笑了,很是开心的答应着康熙,
“好啊……”
“皇阿玛,儿子还想跟大哥、还想跟弟弟们分别说些话。”
几位皇子在听说太子清醒之后,无一例外都快马加鞭的赶过来了。
居住在宫外的两位郡王狂奔到了紫禁城里,而住在南三所的皇子们更是早早的就位,哪怕是小萝卜丁们也不例外。
如今这宫中,没有人不敬重太子,却也没有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厌恶太子。
感性的胤禟更是直接抱住了宽厚可靠的胤祺嚎啕大哭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平时只会推卸责任,和人做些诡辩的小九,此刻的痛苦和反复悼念着的话,却哽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最后当房间中只剩下了三、五、九、十、十一、十二时,胤礽提起一口气坐了起来。
“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约定。
这是他们在三年前一日酒后,做下的约定。
如若一日他出了意外,那么他们需要无条件遵从着他的遗嘱,照顾好他的家人。
他们对着空白的纸张,签下了名、按下了手印。
“二哥,我不会忘记的,哪怕是让我豁出去性命,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的!”,哭着的是胤禟。
“不负所托,您安去……”
简单明了,却哽咽的是胤祉。
……
最后的最后,在胤礽的要求下被留给了和准宜尔哈。
和准宜尔哈推门走了进来,坐在胤礽面前。
“美人儿啊,唱首歌吧。”
“好。”
“美人儿要唱什么?诗经?还是唐颂?”
这是以往和准宜尔哈给他唱的,明明都已经失传了的曲谱,可和准宜尔哈却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和准宜尔哈的歌声远胜过乐坊。
“唱首小曲。”
“它叫《一生所爱》。”
和准宜尔哈没有同胤礽做任何的解释,只是握住了胤礽的手,开了口。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改变。”
“天边的你漂泊,在白云外。”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古人含蓄,更是懂意境。
简单的词句之中,胤礽听出了那份爱而不得、有缘而无份的无奈。
在这温柔又伤感的歌中,胤礽前所未有的满足的闭上了眼。
他成功了,这一局是他赢了。
董鄂·和准宜尔哈,是他爱新觉罗·胤礽最后赢了。
……
太子崩。
和准宜尔哈走出宫殿,看着颓废的坐在椅子上的康熙,以及一众站在原地的皇子们,宣布了这样一个在场所有人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此时年份还早,哪怕是胤禔也说不出那句疯狂的“今欲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
他不能接受,他羡慕、嫉妒也隐隐敬佩了一辈子、他这辈子的宿敌就这样死去了。
他的眼泪同样蓄满了眼眶。
哀痛的氛围环绕在毓庆宫。
康熙脚步沉重的返回乾清宫,他需要在那里为胤礽处理后事,需要安抚朝臣,需要稳住局势,需要……
之后在他回到乾清宫中时,却发现方才还在毓庆宫中恭送他的太子妃董鄂氏,竟然出现在了他的书房之中。
“太子妃,你……”
本能的,康熙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后退半步,还得等做出任何的反应,只听着身后的门砰的一声被关闭,他被锁在了乾清宫中。
噩耗让他痛心,但是不会收走他最基本的判断能力。
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站着端正、丝毫不见方才的狼狈、浑身只有一种好似亡命徒的决绝。
看着她头顶在晨光下闪烁着光芒的血红色花,康熙心中生出了一股恐惧。
便是在这时,和准宜尔哈拱手,
“皇阿玛,请您赴死。”
明明用的是‘请’可言语中不容商榷的语气,根本没给康熙拒绝的余地。
康熙又是后退一步,提防着和准宜尔哈的暴起,大声呵斥试图引起屋外侍卫的注意,
“董鄂氏,你是要谋反吗?”
“谋害太子,而后谋逆?
朕不会新立太子,反而将皇位送给那黄口小儿?”
和准宜尔哈不准备解释些什么,只是继续重复道,
“皇阿玛,请您赴死。”
守卫迟迟未来,和准宜尔哈手中握着玉玺,太子死亡,前几日康熙从御医口中得知自己最多只有五年的寿数。
他忽然有些释然,倒不如说在自身安危以外,他需要一个解释。
“朕需要一个真相。”
这就相当于是交换了。
“好,希望皇阿玛不要食言。”
在《九尾真经》的引导下,康熙的情绪非常的冷静,考虑的很全面却也很狭隘。
“和妃杀了太子,而我没有阻止。
我要登基,太子愿意做我的垫脚石。
大局已定,不要做无意义的挣扎了。”
“大局已定?”
“是的,其实遗嘱也好、圣旨也罢,都不太需要您的参与。
您安心赴死就好了。”
说完,一盏漂浮在半空中的茶杯缓缓的送到了他面前。
……
这一日,康熙重病。
他召集顾命大臣于身侧,宣布了禅位给太子的消息。
本以为这几位顾命大臣会质疑、会迷惑,可是他们做的竟然只有叩首。
这一刻,康熙才真正的体会到和准宜尔哈口中的‘大局已定’究竟是什么意思。
康熙重病缠身禅位给太子,太子崩逝留下一份遗嘱。
【太子妃董鄂氏,一等功、远征大将军彭春之女,可替孤为太子。
诸位皇子辅佐之、敬之、善待之。】
这份遗嘱的侧面,不仅有着诸位皇子的签名以及手印。
他们曾经答应过,无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但太子爷、太子二哥的叮嘱,他们舍命不渝。
所以在此份遗诏出现在康熙与太子胤礽二人的丧仪上时,他们甚至在顾命大臣之前跪在地上领旨受命。
和妃在后面,瞪大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快速发生的一切发生。
她不理解、她不明白、她甚至有些看不懂。
只有袖中操纵着一切的按钮,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从太子重伤开始,失态就像是脱缰的野马,再也不受她半分操纵。
甚至不如说,她手中的势力,根本没资格参与,更何谈操纵?
瓜尔佳·博西勒的视线与和准宜尔哈交汇,和准宜尔哈面不改色,只是翁动着嘴唇无声的说出一个词。
“今晚。”
似是邀约,又似是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