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1 / 1)

三万多年前什妄海曾下过一场雪,从夜里到天明,最后停在旭日高升时。那些雪平平无奇,除了最后一片。

他从高空来,本该消融,却被盛开的明霜雪接住,得天地灵气滋养后幸运踏入了修真一途。

那便是冰洲。

他曾安于什妄海的风,什妄海的雪。他喜欢满世界的白。他能在那冻结的海面日复一日磨练剑意。

许多年里冰洲就像自己的剑,无情且锐利,不知疲倦,不懂寂寞,没有向往。直到某日他的世界被溘然闯入。

本只是为了阻止人拿走明霜雪,可抬起头与对方视线相撞的那一刹冰洲却忽然觉得余之萤像是一把火,点燃什妄海的冰,烧毁所有的雪。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认输三个字,每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而每一分都用在了捉弄自己上。他不觉得讨厌,反而新奇、生动,对方躺在石头上病入膏肓宁死不屈的时候,他甚至开始觉得可爱。

他也没有吃过麻辣刺激的呱呱鸡,更不曾听过除了风雪呼啸与灵兽嘶鸣以外的箫声,当然也不会知道冻结的什妄海底有天鲸,捡到天鲸最大的星星梦想成真。

当余之萤在天上一闪而逝,冰洲后知后觉对方为他打开了通向外部世界的门,一个让人心驰神往的世界。

他捡到了那颗星星,许愿要离开什妄海。这本合乎常理,他们也该分别,可那一刻自己却提前开始孤独、眷恋。

然后不知从哪一天起自己的剑慢了下来,心中生出杂念,总在闭上眼时不由自主地梦见不同的场景,相同的人。

冰洲一边觉得自己病了,一边又向外走。

当他察觉到时,自己已经走在了余之萤走过的路上,看着他看过的风景,喝上他喝过的酒,甚至开始吹箫。

有一年冬天到了落英谷,冰洲站在门口不曾进去,因为并没有合适的理由与身份,然后就在外面安静呆了一夜。

这是个与什妄海完全不同的地方,四季如春,漫天飞花。他惊异于此地的风光,难怪能养育出余之萤这般的人,同时也忽然明白了为何每次见到下雪那双漂亮的眼睛都会放光。

落英谷的弟子路过时提及小师弟因为偷偷溜出去,此刻正在思过崖受罚。那里的罡风凛冽,能鞭笞神魂。

冰洲知道余之萤吃不了苦,一定很难熬。于是他给思过崖下了一场雪,一场只在落英谷永远不会停的雪。

雪是甜的,冰洲希望它们偶然贴到他唇上时,能聊以慰藉那些无聊的时光与受磨难的心。

后来那些年里他走遍了余之萤的路,听完了对方的故事,但是病依旧没好。他的道心开始止步不前,修炼时屡次走火入魔。

他也曾抗拒,也曾无助,百般尝试全都失败。

他离开了什妄海,然后又被永远困在什妄海。

古有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冰洲终于承认自己做不成所向披靡的纯一剑修了,他也是那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人。

可那又如何,道从不止一条,剑修的剑也可有情。

于是他捡了一块和余之萤原型同样的萤石带在身边,睹物思人,计划着等思过崖的惩罚结束后便去找对方。

可万族之劫来了。

浮元小世界位于两个大世界之间,那年双方战乱,最终导致大世界爆炸,一瞬灵力风暴席卷了无辜的浮元。

落英谷所有的阵法师都牺牲了,他们还需要一个落阵人。天地万物滋养冰洲长大,所修之道又最合适不过,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去。

“为苍生而死,吾心甘情愿。”

“只叹世事无常,吾之憾恨唯深埋雁来屿,又感疼痛,灼灼自此孤苦。”

“愿其顺遂,永以如风。”

顺遂……

如风……

余之萤的脑子里不停循环这两个词,然而伴随的却是漫天的飞雪,落英谷的无边黑暗。自万族之劫那日起,他从未梦见过至亲至爱离去的画面,多年以后他甚至以为自己忘了。

“师尊,师尊!”方解那日带着人火速回了落英谷,望着床榻之上始终无法醒来的人着急不已。

这几日余之萤都发着低烧,虽不致命,可精神越来越差,憔悴得不忍心再看。昨夜起他更是开始做噩梦,口中不知呢喃着什么。

正当方解一颗心跳个不停时,余之萤忽然睁开了眼。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面色苍白而又病态,整个人就像一张薄薄的纸。鬓发里不断滴落冷汗,浑身抖个不停。

方解赶紧冲过去把人扶住:“师尊你怎么样?头疼还是头晕?嗓子难不难受?我给你倒点水?”

然而余之萤什么也没有回应,只是费劲地拨开肩上的手,皱着眉虚弱道:“外面……好吵……”

雁来屿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一听说谷主晕了各大宗主全来了,这会儿正围在门口一同心急如焚。方解知道他的师尊不愿暴露身体情况,因而把人都挡着不给进。

方才宫拂雨又把那几个灵植师问了一遍,还是只知道大概与剑尊有关。大家不得其法,乱糟糟一团。脾气急躁的表示不能忍了,要冲进去看看情况,然后被周宜兰拉着。

“都给我闭嘴!”

现场一寂,大家瞬间噤声。

待迅速反应过来后又要冲上去问谷主如何了,结果方解再一次砰地关门。

众人面面相觑。

哎!

摆平外面那群关心则乱的人后,方解又飞快回来,还担心对方会不会在这片刻之间又晕了过去。转身发现并没有,下意识松了口气,可马上他又发现不对劲。

余之萤坐在那里半佝着背,一身衣服空荡荡。他就这样望着床尾,双目无神,一动不动。

“师尊?”

方解俯身喊了喊他,然而并没有反应。

他又喊了两声,余之萤动了,可却是拉起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甚至还背过身去。

方解一瞬僵在了那里。

他知道师尊看了小札很难过,可上一次孟前辈去世时还能和自己说话,这次却是这样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伸出手想去拉被子,但方解又停在半空中,满心焦虑化作慌乱。若是师尊对自己不理不睬,他要怎么办?

“师尊……”方解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小札上说了什么,你都可以讲,我说过会陪着你的。”

余之萤依旧一声不吭,方解的心慢慢沉向海底。

“那天在陈素海你说我现在有师尊了,难过可以告诉他,他会安慰我。”

“我现在很难过,可是他并不想理我。”

“余之萤,你又不要我了么?”

夕阳缓缓落山,余晖穿过窗落到了两人身上。春日那样深,可日光比冬还冷。方解低垂着头始终没有等来回音,他看了一眼天色,转头要往外面走去。

忽然,房内传来衣被摩擦的声音。

方解迅速回身。

余之萤拉开被子露出了头,缓缓望向对面那双微红的眼睛。他艰难地坐起来,又慢慢抬起手摸了摸方解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脆弱地笑了一笑。

“对不起啊乖徒弟,我只是太崩溃了。”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吗?”

方解一瞬握住他的手,紧紧盯着人:“余之萤,不要笑了。”

余之萤一怔,然后垂眸抿唇不语。

方解把他的手放下,默默盖好被子,低声说自己还要去煎药,有什么事喊一声便可。

余之萤说,好。

外面虽然不再吵闹,可彼此传音传得飞起,见谷主的徒弟又出来了,忍不住又围上去询问起来。

方解默了片刻,道:“师尊已经醒了,诸位不必太担心。”说着就拨开喧闹人群离去。

宫拂雨和周宜兰对视一眼,直接追了上去,却只听人冷然道:“别跟着我。”

众人一怔,于是就这么看着他消失不见。

治低烧的药早就喂过了,而余之萤眼下全是心病。心病需心药医,可方解从刚刚他的反应中知道了自己并不是那一味药。

煎药是骗人的,他本来下意识要寻个地方看看日出,可半路觉得很饿,于是就去横断泉边挖出那颗炊火石。

上次师尊烤的那只呱呱鸡其实没有吃完,他还藏了半只。从乾坤袋里掏出来,仿照之前的样子烤了起来。

兹拉兹拉的油脂冒出了香味,方解举着鸡咬下去,一口,一口,然后又停了下来。

好奇怪,明明还是那个味道,明明自己很饿,可竟然完全吃不下。

于是他又找到了挂裁春的那两棵树,靠在其中一棵上面,抱着鸡就这样闭上了眼。

方解没有睡觉,他也睡不着,他只是在想自己突然讨厌起了冰洲,讨厌那本小札,但最讨厌的还是让师尊去找冰洲小札的自己。

就这样带着各种情绪熬着,等到天亮时去真的煎药,到最后他有点晕,可能是这几日心力交瘁导致的。

半梦半醒间方解忽然感觉到脸很痒,他困难地用手去挡,却意外捉住了一截细腻。

好……熟悉……

是师尊的手!

方解猛地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余之萤坐在身前,手中握着一绺头发。他靠在树上,呼吸很慢,很慢。

“方解,我想了想做人要言而有信,尤其是答应徒弟的事,绝不能食言。”他似乎想要靠近一点,但却在起身的刹那摇摇欲坠。

方解眼疾手快地把人接住。

余之萤扶住那有力的手臂,虚弱道:“可是我这里好痛,你能不能先帮帮我……”

说着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眉头紧蹙,体内五脏六腑伴随着心脏的疼痛纠结了起来。

余之萤口中缓缓流出鲜红的血,从那透明的面庞滑落到雪白的发,再一滴滴融入衣服。那满身的红此刻格外刺目,就好似满身痛苦的证明。

“师尊,师尊……”方解先是呆住,后马上高声喊了起来,“余之萤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他害怕地将人紧紧搂在怀里,下一刻又怕压迫到赶紧放开。他急匆匆地抬起手去擦那些血,手上全部沾满了又换成袖子,可是好像怎么也擦不完。

“余之萤我要怎么帮你?”

“师尊,你教我啊。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好起来……”

方解抱着人终于崩溃了,忍不住把头埋到对方的脖颈之中:“余之萤别这样,你会死的……”

余之萤感觉到脖子上的凉意,稍稍被唤回了一些神智。他拉住方解的衣襟,艰难地凑到了人耳边。

“方解,哄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