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1 / 1)

春雨淅沥沥地下,方解肚子咕咕咕地叫。

余之萤就这么欣赏了一会儿年轻人从耳朵红到脖子,坐立难安,最后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方解,吃鸡腿么?”

被喊的人一愣。

也不管回答,余之萤拽着床帏站了起来,晃着半晕的脑子,呼着热气,一路往外走。落英谷的灵脉名为蓬婆,山泉甚多,琳琅满目。穿行其中只觉得水声曼妙,仿若聆听山谣。

方解帮人挡着雨,跟在身后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了一处泉边。

余之萤:“这是横断泉,小时候我在这里埋了一颗炊火石,又仿效灵厨设计炙烤阵法,专门用来月黑风高夜开小灶偷吃。”

说着他就掏出了白玉小铲,习惯性要催动灵力去挖,结果无事发生。余之萤停顿一瞬,继而笑了笑:“又给忘了。”

眼看这人要直接上手掘土,方解连忙夺过:“我来。”

余之萤笑盈盈地让开,然后在乾坤袋里翻了起来:“我这里还存着半只呱呱鸡,你应该会喜欢。”

听到呱呱鸡方解手上一停,这是他在什妄海最喜欢吃的食物。虽然这种鸡叫起来很奇怪,又难听,但却十分肥美。就是滑不溜丢太狡猾,每个月大概只能捉到一两只。

他动作快了起来,不过多时便在余之萤教导之下烤起了鸡,香味噌噌噌地往外冒。方解望着那滴落的油脂陷入沉思,他以前竟从未想过这样吃东西……

兹拉兹拉,熟了!

方解伸手就要拿,余之萤拦住他。

“加点料。”

“?”

他看到这人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瓶子,在呱呱鸡身上倒了大堆神秘粉末。

余之萤递过去:“好了,吃吧。”

方解刚拿到手里,正满怀期待地准备咬下去,结果鼻子涌入一股刺激味道,他突然就开始疯狂地阿嚏,阿嚏,阿嚏——

疑惑而又茫然地抬头看余之萤,那双蓝色眼睛甚至湿润了起来。余之萤靠在一棵柳树上,顿时一边喘气一边哈哈哈笑了起来。

“上一个对我无礼之人也是这般被报答的,让你们给我灌药。”

意外看到了这人肆意飞扬的眉眼,方解竟一时忘记了鼻子眼睛难受,他怔怔地问:“另一个是冰洲剑尊么?他就是你的故人。”

余之萤咳嗽了几声,脸上带着一点绯红:“你怎么知道?”

方解:“我看了《浮元大事记》,比你大一点还厉害的剑修只有他一个。”

余之萤笑出声:“你还看《浮元大事记》……那可有看到他给我灌药这段?”

方解摇头,同时又满是疑惑与好奇。

余之萤换了个姿势靠着,眼神望向远处。那些曲折蜿蜒的路上种满了玉梨花,似雪成云,尽头一片梦幻。

“当年我在万族大比中受了伤,进了什妄海又缺粮少药的。成天这里不舒坦那里不快活,没过多久便病了。”

“那时我与冰洲虽还是不说话,但住得一衣带水。他见我病后便像你前几日那般木头似的守了许久,我始终不肯吃他送来的药。”

“最后我病入膏肓,躺在石头上还坚.挺着一口气。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就直接越过界限掰着我下巴塞了三把灵草。”

说到这里余之萤笑了起来。什妄海没有修士,自然也没有炼丹师,因而冰洲只能将最原始的药材喂给他吃。那味道多年后回忆起来仍觉得难以下咽,苦涩不堪。

“那时候我觉得他一定看我不顺眼,借机谋害。”

“他不会。”方解突然出声。

余之萤看向他,笑了笑:“你说得对。只是我后来才明白他诞生于这方世界,天性善良,生来便博爱着万象万物。”

溜出去整整一百年师门铁定着急,所以离开什妄海后自己便急着往回赶。回到落英谷后大家确实很着急,与此同时也很生气。

师父罚他去那思过崖面壁五百年。思过崖上的罡风极烈,有鞭笞神魂之痛。

“我天天数着日子煎熬,直到某日忽然发现自己神魂离体,附身到了一块萤石上。”

“附身石头?”

“没错,就像我原型那样。后来我试过许多次,依旧无法说话,也挣脱不开。”

那时的余之萤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何时能回去,于是只能每日郁闷地看日升日落。他想自己修个炼可真不容易,方从什妄海脱困,竟又入牢笼。

“最可恨的是,如此窘境我又遇到了同一个人。”

方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剑尊?”

余之萤点了点头。

那日他百无聊赖地躺平,等待着天道什么时候又把自己送回去,结果碰上几个顽劣的幼童捡石头打水漂,捡着捡着就捡到了自己这里。

“就在我以为一世英名即将毁于一旦时,冰洲把我拾了起来。他说这块石头如此美丽,不应当沉于水底。”

见方解满眼认同,余之萤笑出声:“你又没亲眼见过,这表情算怎么回事?”

方解:“剑尊的眼光不会错。”

余之萤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上回你还说他笨,这次就改口了?”

方解眉头皱起来,似乎在思考要如何解释。余之萤没理他,闭上眼歇了一会儿,他有些累。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冰洲就像他所说那样,带着这块石头跋山涉水,行前万里路,用三百年看遍浮元每一处。

“最后我们到了六出冰原,三万年前那里还是个恶鬼深渊,藏有诸多邪魔外道。他将自己的剑落在那里,从此不再离开。”

“大约后来也是看出了这块石头灵气浓郁,他把我放在最高的冰川之上,每日吸日月精华,助我修炼。每日他就坐在边上,陪着看日出下雪。”

“有天他突然说这一览无遗的白太冷清孤寂了,要出去寻一些别的颜色。”

“寻到了吗?”

落英谷的雨停了,山头上那片醉梦牡丹终于全部开了出来。

余之萤望着那满眼的艳丽陷入沉默,许久以后才轻笑了一声:“寻到了。”

冰洲不仅寻到了别的颜色,还带回了繁花似锦的严冬。

“方解,你知道吗?”

“以我年轻时的心性,被困在那块石头三百年不说走火入魔,至少道心也要跌落不少。可冰洲一直陪着我,虽然话很少,可平静、宽容。”

他的沉默是温柔,滋养着自己的孤寂与苦闷,甚至抚平那些桀骜不驯与顽劣不堪,最终促成他真正地走上大道。

“后面的百年里我陷入了一种纠结,既享受着做石头的日子,又希望能睁开眼马上变回人。”

“我想在最好的年纪与他打上一架,想请他喝酒,想教他谈天说地……”

余之萤有太多太多的想,可等真正挣脱时却是万族之劫来临,却只看到那人化身飞雪,以赴苍生。

这一生自己原想赢过冰洲,可最终到底是他赢了。

不仅赢了,还是那样彻彻底底。

这人予他成长,让他折服,那些情仇、憾恨被迫狠狠断在了年少最炽热时。他的心里留下一片狼藉,不死不忘。

“可恶啊,他竟不会再回来了……”余之萤沉寂而又悲伤地望向方解,深深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抱歉又让你听这么多废话,人病了情绪总是格外多的。”

方解安静地听了很久,忽然问:“余之萤,你真的打算一个人过下去么?”

似是没想到为何会突然跳到这个问题,余之萤下意识地回:“不然呢?”

说着又撑起身体要站起来,却不慎脚下打滑。方解眼疾手快地接住他,那双蓝色眼睛闪着不知名的光。

“如果一个人,这些话你又要说给谁听?”

余之萤一愣,抬手拍拍他的肩:“小小年纪操心的可真多。放心吧,凡人老了就全都会慢慢忘记的。”

方解没有说什么,只是道:“听说六出的仙缘大会要开始了,我可以去吗?”

余之萤正想打个哈欠,听这话停在了半路,有些惊讶这个年轻人怎么在此刻突然想通了。

不过无论如何总是好事一桩,于是朝人扬起了眉眼:“我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