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身体一颠一颠,方解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个软乎乎的小篮里,身上还盖着一条厚厚东西,用爪子拎起来放到眼前。

——可以吃的鸟身上不能吃的部分。

——丢掉。

似乎是听到了马车里的声音,余之萤转身要去掀帘子,结果和冲出来的小家伙撞了个满怀,腰险些断掉。

“你果真敦实……”

方解茫然地正想问什么意思,突然发现这人穿了件很厚的衣服。那张脸藏在白色毛领中显得既脆弱,又明艳。

前两日余之萤将灵力全部给了出去,二月天的风吹在身上竟也感觉冷,于是他一边新奇一边翻了件大氅穿上。

拢拢领子,余之萤示意小家伙下来。方解跃下马车,乍然看到了外面世界。

他们正在一条长长的路上,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在笑着说话。他们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竿,下面挂了个发光物件。

余之萤在僻静处停了车,放眼望去长街之上千千万万花灯如树,星星点点的光从四面八方汇聚。风吹,风落,如流光溢彩,甚是美丽。

指着那高高挂起的龙灯,他道:“那是灯笼。”

闻言方解又多看了两眼,鼻子嗅嗅,然后奇怪地察觉这里没有灵气,而且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很弱。

余之萤自是明白他的困惑,于是道:“此地为望月郡,与我们修真界不同,住在这里的凡人无法引气入体,生老病死不过弹指一瞬。”

当年灵力风暴来得突然,无数修真者一夕间灰飞烟灭,更不提下界凡人。即便后来有了遮天大阵,恶劣的环境依旧使他们水深火热。后来各大派出弟子相助,日子才算好了一点。

大约是来的路上受了凉,余之萤嗓子有点痒:“今日是他们的元宵佳节,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你可愿意陪我凑个热闹?”

街上起了新光景,挑着担往来的货郎高声吆喝,一阵阵,此起彼伏。方解本想立刻应下,可先是被这声音吸引,马上又被一股清甜的味道勾住,于是盯着那个货郎伸长脖子。

里面装的是什么?

身随心动,他立刻贴到人脚边,仰起脑袋狠狠地点了点。

余之萤笑道:“凡人很少见到灵兽,你换个样子再跟我走吧。”

想来那日喝醉了应当是没有仔细瞧的,不然也不至于把人看成了冰洲。

所以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虽说只是萍水相逢,今日谢过对方后就要别过,但这会儿他竟难得产生了些期待。

余之萤这个人心里想些有的没的时总习惯玩玩裁春,那根金色的细链子夹在白皙修长的指缝里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方解看得目不转睛,然后下意识开始想坠着的几个花朵会藏在哪两根手指中间?

半天没见反应,余之萤又看了眼地上,意外捕捉到那双蓝眼睛中一闪而过的挣扎。

他问:“怎么了?”

不知怎么方解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日被金链子捆着上树的画面,想到对方滚烫的指尖抚摸过身上每一处,然后对方又是怎么轻轻靠在自己肩上。

余之萤的呼吸很热,心跳很慢……

“怎、怎么换个样子?”他垂下脑袋,鬼使神差就冒了一句话。

余之萤一顿:“你那日不就做得很好?”

街上的灯很多,光很亮,方解看着自己清晰的影子含含糊糊:“没有。”

收回裁春余之萤挑眉,哑着嗓子慢慢就轻笑了一声,忽然有些遗憾:“那看来今日我只能一人逛这灯会了,真是冷清啊。”

说着他便转了身。

似是没想到这人又把自己给丢掉了,方解下意识就要去追。可大片大片的人群簇拥着高跷队拥了过来,眨眼就将他们隔在两处。

望月郡明明很小,凡人明明很弱,可当置身于人潮之中时方解却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是那样渺渺。

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稍有不慎便伤及无辜,好半天只能甩着脑袋四处张望,等着那个人回头。

然而并没有。

方解升起一阵惶恐与后悔,于是突然使劲地奔跑起来,在偌大的盛景中挣开满世界喧嚣逆流而上。他焦急地掠过一张张脸,那么多人穿白色衣服,可谁都不是余之萤。

“新岁新象,福来福往——”

“感恩仙人,恭祝得道——”

不知何时粗糙的调子唱了起来,赤膊的老汉举着木勺一下挥上花棚,滚烫铁水触到紧密交错的柳枝四处飞溅。

欻,欻,铁花如流星飒飒。

几星炽热朝方解飞了过来,他忘记躲开,眨眼便要被其烧到柔软皮毛,千钧一发之际感觉到一阵轻柔拂过眼睛,瞬间朦胧了眼前的火树银花。

“你这样的傻小子也是万年难得一见了。”余之萤无奈地蹲下来,眼中含着一汪笑盈盈,“我的法衣有市无价,方才却替你挡火,想好怎么赔了吗?”

耳朵里的声音全部消失,只剩下了这一个。方解望着他掏出把东西,默默往前一递。

瞧着满满的鲛人泪余之萤笑出了声,嗓子里那点痒被无限放大,他捂着心口一手抱起了方解。

这方动静引得周围人看过来,瞬间响起阵阵惊叹声,一时不知该夸珠子晶莹剔透还是小狼矫健俊美。然而两者都不抵中间那位雪发如白瀑,倾城再倾国。

众人不自觉地退开一步,余之萤微微点头表示歉意与致谢,然后带着淡淡笑意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任由四周红了脸。

凑到方解耳边,他小声道:“快藏好,说不定等下这些人回神就要来抢宝贝了,我可不会帮你。”

方解赶紧拉开眼前的衣襟,把鲛人泪一股脑塞了进去。

突然被袭了个措手不及,余之萤一把捉住那只捣乱的爪子:“痛。”

方解一缩。

余之萤促狭地眨眼:“你放的位置不太对,小坏蛋。”

说着也不管方解如何反应,随手掏出了个牡丹面具戴在脸上,瞥见方解惊奇的眼神,他揉着喉咙处纤薄的皮肤随口问道:“好看吧?”

方解点点脑袋。

两人离开热闹的人群,停在了一位歇脚的货郎面前。余之萤抬手在那竹笼上轻叩:“不知卖的可是青桃露?”

那货郎被这温柔动听的声音惊醒,猛然看见余之萤身姿,顿时惊为天人,话都不会说了:“啊对……对对对……对!”

说着忙不迭揭开盖子,清甜的味道飘了出来。方解眼睛一亮,这就是刚才把自己勾走的东西!

他从人怀里探出半个脑袋,两条腿扒住竹笼就要往里看。

余之萤也不阻,随手买了一罐:“早就看见你那嘴馋的样子了,这一罐酒算是为方才逗你道歉。青桃一年就这个季节有,尝尝吧。”

青桃露装在竹罐子中,小小一个,里面装着朵绿色的桃花。方解捧着没有马上就喝,而是盯着那朵花看了又看。

原来世上真有像余之萤眼睛那样的花瓣。

小心翼翼地嗅了嗅,这个味道有点像先前几次闻到的。所以那就是酒?

货郎见小狼这样认真没忍住噗呲好几声,整个人都没那么紧张了:“从前日子太难过了,酒啊酿不起来,现在大灾过去这不赶紧就弄上了。咱们地儿这东西还是有点名头的,落英谷你们肯定知道吧?”

方解下意识看向余之萤,发现这人靠着棵树有些出神的样子。

因着没被嫌烦,货郎立马来了劲:“听说好多年前那儿的仙人们来到望月郡,有一位尝到这青桃露后居然赖在摊位前不肯走了。”

好像是被那画面逗着了,他憨憨地笑起来,似乎还要说下去。余之萤走过来,将一颗碧玉珠子放在了竹笼上:“多谢款待,不必找了。”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便带着方解离去,见小家伙一直抱着青桃露不动,笑道:“什妄海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吧?”

本来还想问刚刚货郎说的是落英谷的谁,闻言方解赶紧点头。

余之萤垂眸:“落英谷也没有。”

那面具做工其实相当劣质,边缘锋利割手,只是后来被岁月一点点磨平了。指腹慢慢地摸过,他有些怀念:“许多年前我的小师伯与家人走散,长老遇到他后就将人带了回来。”

韩夕雾天赋出众,修炼没多久后就可自由离谷。他曾多次外出寻亲,只是每次都失望而归。

“数百年里小师伯道心止步不前,那时大师姐刚历练回来,为了哄他便学着凡人的样子在谷中隔三岔五庆祝。今日说要贺醉梦牡丹开花,明日又说呆头鹅难得下蛋。”

时至今日再说起往昔,余之萤已不再像多年前那般难以启齿。他的心情近乎平静,甚至还能寻回一些快乐。

方解抱紧罐子:“成功了吗?”

余之萤笑了:“就大师姐那个半吊子怎么可能,所以我偷偷把小师伯拉出去看了一次真正的人间盛会。”

言谈间两人来到了一座小桥,上头站着三三两两的人。天空炸开烟花,碧波轻轻荡。

“那日正好元宵佳节,我也如你般被青桃露勾走。喝了一罐不够,撒娇求着小师伯再给我买一罐。”

“那买了吗?”

余之萤望着半空中金色的花束从尾端开始燃烧,到头时最为美丽。他低下头弯起了眼睛:“当然,小师伯把整个望月郡的青桃露都买下来了。”

方解惊呆:“他对你真好。”

余之萤点点他的鼻尖:“是了,快喝吧。”

方解小心翼翼喝下去了,然后脑袋一晕,啪地倒下。

感觉到怀中一重,余之萤诧异地看去,发现这个小家伙竟然一口就倒,顿时失笑。正想戳戳还有没有反应,结果被对方猛地抓住手腕,水光粼粼的眼睛紧紧盯住他。

“我还要。”

余之萤愣住,回神后没忍住笑出了声,一边说好一边往回走。

他问那个货郎买了所有的青桃露塞在方解怀里:“如今的光景望月郡也没多少青桃露,咱们还得给其他人留些。就这点了,你凑活一下。”

“不对……”方解推开青桃露,又窜来窜去地闻余之萤身上味道,“不对……”

余之萤看他脑袋甩得飞快,体温被激得升了起来,抱在怀里软暖暖一团很是舒服。

忍不住伸出手去捏那两只耳朵,一弹一弹的,他口中漫不经心地哄着:“什么不对?”

方解:“青桃露的味道和你在什妄海时候的不一样……”

余之萤努力回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家伙说的应该是自己那坛子筑基酒的味道。

方解脑袋趴在人肩膀上,耳朵红红的:“想喝。”

余之萤笑了:“那可不是谁都能喝的。眼下落英谷只有我一人,所以必须得是我徒弟才有机会喝。”

“徒弟是什么?”

“拜一个人为师,你就会变成那人的徒弟。”

方解当即竖起来:“那我可以拜你为师。”

余之萤手上停了下来。

桥上冉冉升起了万家灯火,他看了许久,然后重新摸上小家伙的头柔声道:“落英谷才不要说自己不会化形的小骗子。”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自己被按在树上,一道清冷声音无端地撩乱了心湖。

“我会化形,不骗你。”